吩咐完柳叶儿,纪澄才轻步走到沈彻的对面坐下,她连直视沈彻的勇气都没有,只觉既惭也羞,“我大哥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本来不知道的。但是能劳动你女扮男装到静香院找我,对着花姑都忍气吞声,我大致就猜到了一点儿。”沈彻讽刺得一点儿都不客气。
纪澄闭了闭眼睛才抬起头来看向沈彻道:“你能帮帮我大哥吗?”
沈彻挑眉道:“下午你看到的那位是曾御史,就是他捅出的这场科举案,皇上命他主查此案。”
纪澄猛地睁大眼睛,“你早就知道我大哥他……”
沈彻冷笑了一声,“我自己的大舅哥我还是有所了解的。当初为了赢马球赛,都可以让你这个做妹妹的帮他上场,这一次秋闱如果能通关节,他会放过?以你们纪家的财力,难道还缺买通关节的钱?”
纪澄听了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烧,心里又气又羞,又忍不住觉得悲凉可哀,沈彻怎么可能瞧得上她的娘家?但这都怪不得他,毕竟是自己大哥做的事情太叫人瞧不起。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只求你帮帮他,我爹身体一直不好,如果这次大哥出了事,他只怕就……”纪澄不敢说那个“死”字。尽管父女两人为了向姨娘的事情起了龃龉,纪青今日说的话又有些绝情,可那到底是纪澄的父亲,而且纪澄也深知她父亲不是不爱她这个女儿,只是更爱他的儿子而已。
纪澄在这世上惦念的人不多,死的死、分的分,她没法不珍惜剩下的人。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放在以前的纪澄身上,只怕她并不会为她大哥的事情觉得有多愧疚。商人之利,以区区金钱就能换得她大哥轻松中举,这样划算的买卖她指不定都会支持她大哥去做。
可也不知怎么了,纪澄现在再也做不出那样的事情来。她下意识里知道沈彻定然不喜欢她那样,当初苏筠那件事还一直搁在沈彻心上。约略是近朱者赤吧,沈家的人除了三房,其他人行事几乎都是堂堂正正的,所以才能让沈家屹立百年而不倒。
纪澄如今成了大房的冢妇,一切行事不知不觉也就是按照沈家那一套在做,很少再在背后算计人了。就连沈萃、李芮之流她也不过是一笑置之。
沈彻看着一脸乞求的纪澄道:“你以为我今日请曾大人吃饭是为了什么?纪渊是你大哥,也是我大舅哥,他若是出了这样没脸的事,沈家脸上也不会有光彩。”
纪家这一团乱麻当初沈彻就已经预料到了,所以那时候规劝沈御的话也并非是假,只是到最后他自己没能抵住诱惑而已。
在见到沈彻之前纪澄心里有过很多猜想,却从没想过沈彻在她还没开口的时候,就已经在帮她大哥了。
纪澄心里羞愧得无以复加,感激、感动、内疚、悔恨、欣喜,真是五味陈杂,百般滋味涌上心头,眼圈不由自主就红了。
纪澄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却听得门边响起了脚步声,是柳叶儿送茶来了。纪澄将脸转到一边,平静了一下情绪,等柳叶儿走了才重新回过头来。
“那曾大人怎么说?他手里已经有通关节的考生的名单了吗?”纪澄问。
沈彻端起茶杯,撇开面上的浮叶,啜了一口茶之后才慢慢道:“还没有,今晚他就会开启所有中举考生的考卷。”
“那现在怎么办?曾大人他……”纪澄急得仿佛热锅上的蚂蚁。
沈彻垂着眼皮没看纪澄,仿佛那浮叶都比纪澄好看一般,“曾大人素以清正廉明著称,要不然高密之人也不会把证据头到他府上。你想给他塞银子的主意还是打住吧。”
“那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办?”纪澄追问道。
沈彻笑了笑,往纪澄那边倾过身去道:“别告诉我你心里没有打算,如果没有打算,我就上去睡觉去了。”
纪澄自然是有打算的,早在昨天晚上她就已经把所有能想的法子都想好了,只是难以启齿罢了。
可是看沈彻的样子,她不说出来,他定然也不会主动要求的。
纪澄不得不厚着脸皮道:“只能在曾大人开启卷封之前,将我大哥的考卷换出来,还得将誊抄的考卷也换出来。”这样才能永绝后患。
因为那考卷上就有买通关节的证据。通常贿通主考,就是彼此商量好在考卷的第几页第多少行第几个字写什么,一般有三到五个关节,如果这几处都对上了,那么考官就会将这份考卷选出来,算做是初选中了的考卷,最后再由主考定夺名次。
通常朝廷为了防止徇私舞弊,一份考卷要经过数位主考的手判阅,因此一旦出现科举徇私舞弊那一定是答案,所有的主考和考官可能都牵涉到其中了。
曾御史如今已经知道了那些关节字眼是什么,打开考卷一对,就能找出那些举子是买通了关节的。
是以,纪渊的考卷必须得被换出来,而且速度还得快。
今日纪澄在纪家已经叫她哥哥凭着记忆重新写了一份考卷,也不知道他赶出来没有。纪澄知道这件事迟了一切就毁了,不然也不会赶到静香院去找沈彻。
“那怎么换?”沈彻问。
“考卷我已经叫大哥重新赶一份出来了。”纪澄道,“可是誊抄的那一份却没有办法。”因为朝廷应对科举舞弊也想了很多办法,怕考官认字迹,所以每个考生的考卷都会由人专门誊抄,让考官无法从字迹上辨别是哪个考生的考卷。
沈彻笑道:“这件事被其他人知道都是一桩威胁。所以只能我去办,可如此一来我就卷了进去,真不知道这样帮你,将来我又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沈彻的笑并没有到达眼底,反而衬出去多凄凉来,叫人一下就想起他为纪澄吸、毒废掉半条命最后还被纪澄背弃的事来。
纪澄何其敏感,自然听懂了沈彻话里的讽刺和凉意,她静默了片刻,这才重新抬起头看向沈彻,“这一次之后我也没脸再留在沈家。七出之条里不顺父母、无子、妒、口多言我都犯了。”
这不过是表面文章,只是给沈彻一个体面的理由休妻而已。
纪澄站起身往旁边走了一步,提起裙角朝沈彻跪下道:“从一开始就是纪澄连累郎君许多,澄薄得寡义不能匹配君子,只求将来不再拖累郎君。”纪澄以头磕地,行拜别之礼,“我知道郎君不缺银子,可纪家和纪澄别无长物,只求郎君收下隆昌号的股份,最后再帮我大哥一次。”
隆昌号是纪澄手里唯一的底牌了。失去隆昌号之后,纪澄可就真算是身无长物,一贫如洗了,那是她仅有的底气了。
头上的人久久没有出声,纪澄的头还磕在地上不敢起身,也没脸抬头去看沈彻的脸色,她们夫妻走到如今的地步,都是她的错。
沉默久得让纪澄几乎以为沈彻睡着了,她微微侧了侧身抬起头,就见沈彻手一扬,将手里的茶杯大力地摔到了墙角。
力道之大,那茶杯摔到地方发出来的声音几乎像是惊雷一般,纪澄吓得往后一倒,看着那碎片从地上溅起来直朝她飞过来,闪躲根本就来不及,纪澄只能任命地闭上眼睛。
一切不过是虚惊,那碎片并没溅到纪澄的脸上,仿佛撞到一面气墙上,然后“叮叮叮”地落在了地上。
“不是你的错,都是我,是我咎由自取。”沈彻厉声道。
纪澄已经被沈彻吓得不知所措了,她同沈彻认识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如此疾言厉色,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懒洋洋的带着嘲讽的笑容看人,生气的时候反而会表现得比平常还温和,然后再在背后玩阴的整得你哭爹喊娘。
像现在这样控制不住的暴怒是第一次。
纪澄的背紧紧贴在炕壁上,仿佛恨不能钻进墙壁里去一般,面色惨白地看着沈彻。
沈彻看着纪澄害怕的眼神,冷静下来之后又忍不住自嘲地笑出声来,“想不到我也有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