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璇即走,话音却似乎还在耳边。
“在姑墨那天晚上,你受了重伤,高烧不退,嘴里一直喊着‘阿澄’这两个字。”方璇看着纪澄和沈荨离开的背影道,说罢才转过身看向沈彻,“我知道这些话不该我说,管得太宽了,可是 ……”
“嗯。”沈彻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其实不止那天晚上,在他从西域回京的途中,每次睡着他都会梦到纪澄,梦见她拿着血淋淋的剪刀反复刺入他胸前的伤处。
方璇叹息一声,见沈彻如此,就知他不愿多谈,“今夜我就走了。”如果不是还存着最后一丝念想,方璇也不会留在京师过这个七夕节了。
“保重。”沈彻起身道。
或许是沈彻的口吻太过冷淡,以至于连心止如水的方璇都忍不住泛起了作恶的念头,“话说,七夕颍水放灯是女儿家的玩意,刚才你在你买的灯里写了什么?”
沈彻不语。
方璇俏皮地笑道:“我都要走了,有生之年也不知还能不能再见,你也不满足我这点好奇心?”
沈彻看着方璇的眼睛道:“你已经知道了。”
方璇一时没反应过来,片刻后在明白沈彻的意思,“你这是 ……”方璇大笑起来,“这可真是涨见识了。”少年人做少年事并不值得大笑,可如今沈彻一个成熟的男子却行这等幼稚之事,只叫人觉得格外好笑。
沈彻的耳根泛起一丝红痕。
方璇笑过之后才道:“女孩儿家都是需要哄的。当年你对我虽好,可架子总是摆得足足的,若不是你一直不肯低下身段,说不定我早就为你洗手作羹汤了。”
这话其实两人都知道是笑话,可笑话里未尝没有一丝真意。
沈彻沉默了一下,开口道:“我还以为我当初够哄着你了。”对方璇,沈彻确实算是哄着的了,像后来的王丽娘、芮钰之类,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偶尔砸钱买点儿投其所好的东西,在她们的形容里,沈彻已经是万分体贴,男人里少见的温柔了。
有些事情可能一开始沈彻还能有清醒的意识,而是三年、五年甚至八年之后,连他自己都开始觉得他已经非常体贴任何一个和他相处过的姑娘了。
方璇道:“哄女子可不是买头面送字画就算是哄的。我想我们要的更多的是……”方璇凝眉想了想,“更多的是关心,关心我们更想要的是什么,可能我们只是希望对方,多陪我们说说话而已。”
沈彻挑眉,“就这么简单?”他几乎嗤之以鼻,他陪着纪澄说话可不是一天两天,通常都是她不耐烦理他,跟他说话,却不是他不陪她。
方璇道:“这可不简单。你愿意陪我们说话,说明你心里是敬着我们的,并不是像养个玩意一般,喜欢时就摸一摸,平日里就撂开在一边。”想到这儿方璇促狭一笑道:“还有,你知道吗,当初想当我入幕之宾的人可不要太多,你既不是最有权势的,也不是最体贴温存的,可是为何我却独独钟情于你?”
独独钟情四个字,俨然就是方璇的表白,当初她矜持自尊,到最后也没对沈彻如此坦承过自己的心意,若是在当初说出这话,沈彻指不定能欢喜到蹦上天,可如今时过境迁,听见这四字却只有淡淡的惆怅。
“为何?”沈彻顺着方璇的话问下去。
“因为只有你敬着我,从没把我当青楼女史看待。哪怕大家都尊称我为方大家,可他们打心眼里还是瞧不起我的。”方璇道,语气里不无感慨。
沈彻闻之却有如雷击一般,良久才道:“我送你。”
因着心不在焉,连送别的离情都显得那么浅淡,既没有眼泪也没有叹息,只是静静地看着水流,将旧日的时光送走。
回忆虽然美好,却是已经失去养分的土壤,浇灌不出光泽鲜亮的明日花蕾。沈彻显然极为明白这一点,所以他的感情早早就收场了,喜欢得热烈,清理得干脆,也难怪他当初那么有自信可以在纪澄身上得以突破了。
其实,人生里能重获一段比第一段还更为热烈的感情,这是极其幸运的一件事,当初沈彻也为之庆幸过和兴奋过,可现如今却像被蜘蛛网网住的飞蛾,动弹不得,任由那黑寡妇宰割,哪怕为那交、媾付出被咬掉脑袋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沈彻还在看那小几上的庚帖,纪青的来信里还附有书信,意思是他叫人去晋北的大寺找高僧合过八字了,纪澄和刘俊的八字极合称,嫁过去之后必能旺夫兴家。
沈彻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的笑意,这纪家为了卖女儿,可真是不遗余力了。沈彻想到这儿,却忽然一愣,方璇最后的话一直萦绕在他耳边,以至于他在这个瞬间意识到他对纪家一直是蔑视的,而在纪澄跟前他也从没掩饰过这一点。
沈彻心想,方璇真是太高看他了,他当初敬着她,一来是真心喜欢,二来多少是怜惜她身世坎坷,被迫在青楼求生存,却出淤泥而不染,为了保住清白,付出过巨大的心血。
而对纪澄呢?沈彻拧眉反思,他从一开始就没瞧得起过她的出身,也没瞧得起过她的行径,圆滑、狡诈、虚情假意、屈膝谄媚、心狠手辣,。为了利益家国尽可背弃。所以他恣意压榨、攫取,也难怪纪澄那么恨他了。若是换做有人如此对他,沈彻想他肯定早就揭竿起义了。
想他经营靖世军这许多年,深谙如何驾驭属下,让他们死心塌地的手段,但到了纪澄这里却全变了,毫无章法。他一方面看不惯纪澄的行径,可另一方面却不可自拔地受她吸引,连沈彻自己也弄不明白,他是怎么了,怎么就陷得这样深了。
简直不可思议。怎么就喜欢上了自己瞧不上的人呢?
只是为了身体的吸引么?可沈彻明明感觉到,屋子里那盏等待他回去的灯,叫他是那样的留恋,毫无其他杂质,只是就想看到她,看到她的身影印在烛光里,就叫人心安,叫人觉得有能力去应付这世间任何的艰难。
这两日纪澄告假,顶院里冷冷清清,沈彻甚至不愿踏足,可在已往,在纪澄之前,这里却是他最喜独憩的地方。
沈彻叹息一声,仰头倒下,他虽然理不清楚感情这团乱麻,但并不会妨碍他处理这件事。其实一早沈彻就已经明确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可他必须要让纪澄先退一步。
说是赌气也好,说是下不了台阶也好,可是这种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事情,沈彻绝不愿意当那个被压倒的人,他如今已经习惯去掌控一切了。
眼皮渐渐合拢,而那张写着纪澄生辰八字的庚帖还孤零零地躺在小几上,无处可安放。
夜已经深沉,夏日凉风入屋,吹得几上被玉貔貅压着的庚帖簌簌作响,那庚帖仿佛被吹得立了起来,在摇曳的烛火里摇了摇,再摇了摇,满满地扭出一段儿女子修长笔直的腿来,雪白而毫无遮挡之物,然后一段青烟飘出,凝成了一具纤细而柔软的身子,青烟飘成的丝薄中衣只胡乱地裹在她身上,堪堪遮住腿根,叫人的眼睛恨不能长出丝来,钻到那地下看清楚。
如丝似瀑的黑色长发蜿蜒而下,抬眼看去,只见着那秀发堆捧中雪白绝艳的脸来,唇角微微上翘,像上弦月般照亮了整个夜空。
沈彻不自觉地坐直身子,伸手去拉纪澄,他已经很久没见她笑过了,笑得这样甜美和真情实意。
“你终于想明白了?”沈彻抓住纪澄的手,就想将她拉入怀里。
可是沈彻的手在碰到纪澄的手时却毫无阻力地穿了过去,就像从轻烟里穿过去一般,而纪澄的人影却已经飘到了对面的拔步床上。
第166章 荷露意
那张雕刻镂空葡萄纹的木床十分阔大,每一个面板都是整块紫檀雕刻,光是要集齐做床的木头怕也需要好些年头。那雕工没有五年、八年,绝对雕不出如此精美而逼真的纹样。
这样精致典丽的床,一般都是大富之家为自家姑娘从小攒的嫁妆,一张床就需耗费十几年的功夫。
以纪家的财力物力,纪澄的确可以有这样的陪嫁床。
沈彻周遭的景物渐渐变化,那天花、地板、屏风全不是沈府的样子,陌生而诡异,他甚至能穿过重重屋脊,看到那正门上写的“刘府”二字。
只胡乱裹着白纱中衣的纪澄就那么惬意地躺在那床上,只听得“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穿着一袭玄青宝瓶纹的绸袍,那模样沈彻却是认识的,不是那喜好龙阳的刘俊又是谁?
沈彻迈步就想往前走,纪澄穿成那样躺在刘俊面前成何体统?可他的心里却有另一股意识,那意识在说,纪澄和刘俊是夫妻。
可沈彻的怒气还是压不下去,哪怕是夫妻也该正正经经的,如此妖姬模样,这是做给谁看?沈彻跨步就往前走,可眼前的人和物明明那样清晰,却又仿佛是云层的另一侧一般,他不管怎么走,就是走不到纪澄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