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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直接走出这座藩邸,在拂水房谍子的护送下骑马离开拒北城后,她回望了一眼巍峨的城墙,忍不住悲从中来,泫然欲泣,不知是为自家先生,还是为谁。

城内徐凤年独自走向藩邸兵房衙屋,重新坐回属于杨慎杏的位置,继续提笔写信。

他突然停下笔,望向屋外。

这次秘密会晤,那名纳兰右慈的婢女的确说了很多真话,皆是纳兰右慈的肺腑之言,但未必不会九真一假,以图大谋。

而他也一样,不得不有真有假。

可这些都不算什么。

让徐凤年伤感的是,在听潮阁顶楼画地为牢二十年的枯槁谋士,那么一位心怀天下的无双国士,竟然为了他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学生,连天下归属也不在意了。

那个男人,明明原本,却唯独在临死前不对徐凤年详细讲述那盘棋局,那盘由他李义山一手谋划、可谓毕生最得意的春秋棋局。什么都没有留下,不留遗言不留字。

到底是为什么临终反悔?

徐凤年想不明白。

他写完信交给刑房后,拎了壶绿蚁酒,来到拒北城最高楼的屋脊上,盘腿而坐,眺望南方。

据说师父的南方家乡,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小镇,有一座座石拱桥。

徐凤年没有喝酒,躺下身,抱着酒壶,望向天空,泪流满面。

大概只有偷偷想起了徐骁和李义山,想起了他们的时候。

这位好像什么都拥有又好像什么都会失去的年轻藩王,才会小心翼翼地觉得自己有些委屈。

第399章 手摘天雷返人间

这场秋雨尤为绵长,这在风大雨少的北凉道本是件稀罕事,可是耽搁了拒北城的建城进度,经略使大人就差点为此跳脚骂娘,要么待在吏房衙屋内唉声叹气,不然就是撑着油纸伞前往城头观看天色,苦等放晴。拒北城以南的河流水位因此暴涨,雨水掺带黄沙,浑浊不堪,这让一些来到关外集市欣赏塞外风光的少侠女侠,最为恼火,本来好好的秋高气爽时节,被这场老天爷拉稀一般的秋雨给折腾得满地泥泞,原本每日暮色里与仰慕心仪的女子携手在河畔散步,欣赏那份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关外风光,趁着四下无人握住女侠仙子的柔荑小手,也算美事一桩,如今便只能埋怨天公不作美了,只能缩在小镇集市的客栈酒楼里,这拨人年轻人此次远游西北,身边多有江湖宗门里的前辈或是世交长辈照拂看管,一天到晚与那些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家伙大眼瞪小眼,可真是无趣得很,也不是没有人想要策马啸西风,只是拒北城一带,满眼尽是铁甲铮铮的北凉边军铁骑,谁敢造次?

大概唯一对这场秋雨谈不上怨念的人物,就只有藩邸内的呵呵姑娘和朱袍徐婴了,一大一小经常死皮赖脸缠着姜泥御剑飞行,带她们直奔天上,破开厚重乌云,当骤见天上光明那一刻,贾嘉佳总会满心欢喜,连带着徐婴也乐此不疲,姜泥御剑早已娴熟至极,早在曹长卿带她赶赴北莽的时候就看遍天上风光,只不过她对无形中主动担任起自己耳报神的少女,显然打心眼十分亲近亲昵,当时纳兰右慈的贴身丫鬟东岳造访藩邸,就是贾嘉佳第一时间帮她通风报信,之后书房对话内容,也一字不差说给了她听,所以无论呵呵姑娘的想法如何天马行空,本就在拒北城孤苦无依的姜泥向来来者不拒,比如仰头见着了雁阵从拒北城上空高高掠过,就御剑带着少女追逐大雁南飞,偶尔还会助纣为虐地帮贾嘉佳逮住两三只可怜大雁,往它爪子上绑缚纸条,大有鸿雁传书的稚趣,上一次姜泥所写内容便是“徐凤年是混蛋”这句,从不说话的徐婴便写了句“他不是混蛋”,而呵呵姑娘便让姜泥代笔写上一句“她们说得都对”。只是不知那些吃过苦头的南下大雁,明年开春,还敢不敢从这里北归。

后来三名女子又喜欢上了天外飞仙的游戏,先是姜泥御剑升空至滔滔云海之上,第一次冒险前应该是早有商议,不敢随便跳入云海,毕竟要是一不小心跳下去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把徐凤年的藩王府邸给砸出个窟窿,估计以后就没得玩了。她们三人挑了正好位于河流上空的位置悬停那柄大凉龙雀,然后天不怕地不怕的贾嘉佳第一个纵身跃下,双手合十,脑袋朝下,最后她便是以倒栽葱的彪悍姿势,一头插入河底淤泥之中!当时正在议事堂处理军务的年轻藩王,突兀感知到那股如一线飞剑直插大地的磅礴气机后,立即飞掠城头,结果就瞧见令他哭笑不得的那幕滑稽场景,掂量了一下下坠速度和少女体魄,徐凤年不得不偷偷出手,使得贾嘉佳在撞入河流之前便卸去大半冲劲,最后还得跑去溅起水花无数的动荡河流之中,扯住她的双脚,拔萝卜一般把少女从泥里使劲拔出来。下坠途中便悄然驾驭气机的那袭朱袍落在河中不远处,由于不是像少女这般脑袋着地,并无大恙,只是溅得年轻藩王仿佛落汤鸡,不等徐凤年发飙,三名女子就脚底抹油跑路了。在那之后,游戏照旧,只是姜泥御剑高度放低许多,也多挑选夜幕时分,于是那条河流大半晚上,隔三岔五就能够听到如同下饺子入锅的巨大声响,久而久之,小镇那边也见怪不怪。

如果仅是这般无伤大雅的胡闹,徐凤年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当一个雷电交加风雨尤为声势浩大的夜晚,正在户房与白煜商讨漕粮一事的年轻藩王,听到头顶极高处一声不同寻常的炸雷崩响,徐凤年当场就意识到情况不对,果不其然,他在四堂宅院当场抓获鬼鬼祟祟的三名女子,其中那个头发根根竖起满脸乌黑的贾嘉佳,双手死死握住一根雷电交织如白龙缠绕的铁棒,眼神熠熠生辉,充满了大功告成的喜庆,徐婴则在旁一脸艳羡看着,唯独姜泥最为谨慎,收起大凉龙雀入剑匣后就想蹑手蹑脚撤回小屋,徐凤年立即一闪而逝,扯住小泥人的衣领,把她拎回院子里,雨幕中三名女子站成一排,姜泥貌似抬头赏月,一脸无辜。徐婴偷偷斜眼打量少女手中那根条条闪电呲呲作响的精铁长棍,浑然不觉自己闯祸的贾嘉佳,更是神情警惕望向徐凤年,一脸你别打我棍子主意否则我跟你拼命的表情。

徐凤年板起脸问道:“连天上雷电也敢擅自接引?你们不要命了?!”

姜泥偷偷做着鬼脸,碎碎念,显然是要破罐子破摔了。

徐婴一脸茫然无辜。

贾嘉佳干脆就转过身,懒得跟这个家伙计较。

在三人面前根本毫无藩王威严更无半点大宗师气势可言的徐凤年,随后挥袖,隔断女子们头顶的雨幕,竟是方丈之内自成天地的小千气象,他弯曲手指在小泥人额头轻轻一叩,然后摸了摸徐婴的脑袋,最后扳过呵呵姑娘的身体,看了三人一眼,苦笑道:“这段时间藩邸事务繁多,我实在脱不开身陪你们走走看看,这是我的不对……”

小泥人小声嘀咕道:“谁稀罕你陪。”

徐凤年瞪眼望去,别看在外人跟前年轻藩王如何拿她没辙,总是处处相让,以至于整座藩邸上下都对这位女子剑仙敬畏得很,可是真当徐凤年生气的时候,姜泥立马就被打回原形,她此刻噤若寒蝉站在原地,连双手都不知应该摆在什么地方。

徐凤年叹了口气,柔声道:“以后你们想要去天上玩耍,没有关系,但是千万记住,绝对不可以去往北凉道版图以外的高空,张家圣人化虹之后,积攒数百年的儒家意气虽然为人间割断了天人联系,但是狗急了还会跳墙,何况是那些习惯了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天上仙人?在北凉道这一份三亩地上,就算他们想要借机对你们动手脚,我最不济还能帮着亡羊补牢,可是我无法第一时间赶到的别处,你们会很危险,这不是我故意危言耸听吓唬你们,方才如果不是我有所察觉,出窍神游至云海之侧冷眼旁观,恐怕你们接引的下一道雷,就真会是暗藏杀机的紫气天雷了。”

姜泥心虚地低下脑袋,不敢正视徐凤年。呵呵姑娘看着手中依然如同几十条纤细白蟒疯狂飞旋的铁棍,恋恋不舍。

徐凤年看了眼头发倒竖满脸黑炭的少女,忍俊不禁道:“我也没说不让你留着棍子,冒这么大险,都给雷劈成这副德行了,棍子上的残留闪电还能持续几天,没理由不当个宝贝对待。”

徐凤年仰起头望向深沉雨幕,自言自语道:“只不过来而不往非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