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1节(2 / 2)

姜泥终于低头说道:“棋待诏叔叔说过,先前京城一别即是诀别,他不许我北上。”

徐凤年平静道:“别听他的,既然如今你已经离开了广陵道,万事就顺你本心,你想要见曹长卿,就去见他,我陪你便是。”

她抬起头,泪眼朦胧,“可以吗?”

徐凤年眼神坚毅,微笑道:“有我在,天下无不可之事。”

不等柳树下那几位西楚读书种子义愤填膺地阻拦,听到那句话后涨红了脸颊的女子们,个个眼神发亮,纷纷出声,无一不是劝说皇帝陛下与北凉王携手北去太安城。

不远处的谢西陲有些无奈,哭笑不得。

得,这还没到北凉,就内讧了。

姜泥深呼吸一口气,使劲点头。

然后。

然后她就自己御剑掠空而去了……

看到一脸吃瘪的年轻藩王,附近的女子们几乎人人掩嘴角笑,洪书文那帮凤字营也忍着笑意十分辛苦。

徐凤年转头瞪了一眼洪书文他们,后者赶紧装作啥事都没有发生的欠揍模样。

徐凤年拔地而起,如一挂白虹升起于大地。

地上众人,不论北凉铁骑还是西楚难民,皆是目眩神摇。

第302章 西楚霸王(三)

广陵道西线沙场,战事如火如荼。随着一万蓟北精骑加入吴重轩麾下,朝廷兵力本就已经占据优势,随后又有许拱率领京畿精锐和两万蜀军赶赴战场,故而西线之上,朝廷大军已经对西楚形成狮子搏兔之势,其中王铜山旧部攻破老杜山防线,率先打破僵局,第二场西垒壁战役的到来变成板上钉钉的定局。值此之际,吴重轩以兵部尚书的身份召开了一场军机会议,地点设置在一个名叫梧桐镇的小地方,除了隔着一座西垒壁古战场的东线主将宋笠实在无法参加,几乎所有参与广陵道平叛的朝廷大将都齐聚小镇,一时间出现在梧桐镇外围的斥候游骑多如过江鲤鱼。

暮色中,一位黑衣高冠中年男子站在城头上遥望远方,身边仅有一名披挂铁甲的高大年轻人担任扈从,后者满脸愤懑,咬牙切齿道:“那吴老儿也真是奸猾,知道他那个征南大将军的身份使唤不动各路兵马,就拿兵部尚书的头衔来耀武扬威,若非如此,将军你作为名义上的南征主帅,头衔是比四征四镇还要高出半阶的骠毅大将军,虽然并非朝廷常设将军,但如今是战时,岂是他吴老儿可以轻侮!吴老儿厚着脸皮让将军你亲自跑到这鸟不拉屎的地儿,吴老儿可恨,那杨隗更是不要脸,同样是屈指可数的春秋老将,别说跟阎震春老将军相提并论,在我看来比那个被贬去北凉喝西北风的杨慎杏还不如!”

说到这里,年轻人有些纳闷,放低嗓音,小心翼翼问道:“将军,为何今天你不出声斥责?难道也觉得我说的在理?”

不曾披挂甲胄也没有身穿武臣官服的中年人,置若罔闻,伸手放在墙面粗粝的箭垛上,面容肃穆。他举目远眺,城春草木深,绿意渐浓,和煦春风拂面。脚下时不时有昔年隶属于南疆边军的小队精骑疾驰出入小镇,骑术精湛,毫不逊色两辽边军,很难想像是来自瘴气横生之地的士卒。这位远道而来的梧桐镇客人正是卢升象,在春秋中后期名声大振,与千骑开蜀的褚禄山齐名,南疆唐河李春郁这拨悍将无论战功还是声望,相比他和褚禄山都要逊色一筹,从头到尾都没有经历过春秋战火的原龙骧将军许拱,早年对于这位日后的兵部同僚,更是极为推崇,有过“卢升象堪当东南砥柱”的赞誉。卢升象身边这个年轻武将则是在佑露关喂马很久的郭东风,在年初南下奔袭一役中作为先锋将领,战功显著,据说已经简在帝心,无论举主卢升象以后是升是降,他郭东风都算是前程无碍了。桀骜不驯的郭东风习惯了口无遮拦,更习惯了被卢升象训斥敲打,这次卢升象出奇地没有阻拦他的出言不逊,反倒是让这位志在边关封侯的年轻猛将有些不适应,原本还有大半满腹牢骚都说不出口。卢升象的反常沉默,给郭东风带来莫大的压力,性子跳脱的他只好摘下腰间佩刀一下一下磕碰墙垛。

郭东风的郁闷并非全无理由,广陵道战事已经接近尾声,但是主将卢升象作为名义上的南征第一人,先是在佑露关军令出不得,之后好不容易撇开死活不肯冒险非要稳中求胜的南征副将杨隗,卢升象亲自率军涉险出击,却又在太安城朝堂那边惹来颇多非议,更有朝臣递出诛心言语,遣词造句可谓极其阴险,不敢说骠毅大将军如何不堪,相反只说卢升象此人是当之无愧的大将之才。是将才而非帅才,这明摆着是说卢升象单独领军的“将兵”没有问题,但若说担任需要“将将”的南征主帅就有些力不从心了。郭东风愤恨老将杨隗,就在于杨隗是真的老了,毫无开拓疆土的雄心,只求无过便是功,麾下不过两三万人马,竟然塞进去了两百余位太安城官宦子弟,比起杨慎杏当初的做派还要夸张,后者毕竟只收将种子弟,杨隗的吃相还要差,堪称来者不拒,夹杂有这么多跑到广陵道躺着捞取军功的绣花枕头,杨隗怎么敢有半点进取之心,因此老将领军南下之后,恨不得抱住卢升象的大腿让其无法动弹,只想着等到西楚大势已去才安安稳稳地分一杯羹,显然杨慎杏的前车之鉴,让本就用兵老成持重的杨隗不得不更加谨慎,郭东风先前就看到杨隗主力大军龟速推进不说,对斥候探马密集频繁的使用,更是登峰造极,郭东风觉得都能够载入史册了,几乎是每隔三里便有足足一标斥候,漫天撒网,尤其是当时听说北凉骑军直奔广陵道,位于卢升象西面的杨隗大军,哪怕还隔着一路蓟州骑军和一路许拱大军,杨隗就开始下令停步不前,郭东风听说两百多官宦子弟几乎有半数在一夜之间,就以迎接护送京畿粮草的名义向后火速撤退。郭东风因此差点笑掉大牙。

一名身穿武臣官袍的儒雅男子没有扈从跟随,独自走上城头,郭东风转头看去,虽然是陌生面孔,但正三品的官补子,显赫身份显而易见,兵部侍郎许拱,江南道姑幕许氏的顶梁柱,作为原先江南士子领头羊的兵部尚书卢白颉在太安城“折戟沉沙”后,许拱无疑就顺势成为江南道官员在京城的继任话事人。郭东风对此人没有什么恶感,许拱跟自己的恩主卢升象真是同病相怜,许拱入京在兵部履职,屁股底下那张兵部侍郎的椅子还没捂热,就被丢到两辽去巡边,好不容易凭借在辽东边境辅佐大柱国顾剑棠的一连串捷报,得以执掌兵权,这次南下也是灰头土脸,可以说如果不是如今许拱吸引了京城言官大部分注意力,卢升象的日子恐怕还要难熬一些,故而太安城官场已经有“患难侍郎”的笑谈。

卢升象性情冷淡,无论是在广陵道春雪楼还是太安城官场,素来有刚毅清高的“美名”,但是看到许拱登上城头后,微微一笑,主动向前几步,抱拳道:“卢某见过许侍郎。”

许拱相貌堂堂,既有英武沙场气,也有世族子弟独有的清逸气,相比出身不显的卢升象,许拱要更符合读书人心目中的儒将形象,他看到卢升象的主动示好,也笑意真诚道:“许拱仰慕卢将军已久,总算能够见到真人,百闻不如一见,我这趟南下千里便不虚此行了。”

卢升象微笑道:“南唐顾大祖《灰烬集》首创兵家形势论,卢某本以为‘兵家大言’已经言尽于此书,世间再难有更高见地,唯有蜀王陈芝豹的那部兵书能够媲美,事无巨细,十数万字,传授军中将卒人人按部就班,各司其职,深谙兵家精髓‘微言大义’。许侍郎入京之时,我已不在京城,不过恰好有许侍郎早年撰写的兵书传出,我当时在佑露关整日无所事事,便专心研习,受益匪浅,也不觉光阴虚度。许侍郎早年说我卢升象是东南砥柱,我先前对江南道士子成见很深,误以为许侍郎也是那种纸上谈兵眼高手低的腐儒,若是早读那部兵书几年,当时就该说一句‘许龙骧才是东南砥柱’,哪怕被世人误认为是你我二人相互邀名,也无妨。”

许拱开怀大笑道:“能得眼前卢升象此语,胜过远处千万言。”

许拱嘴里的“远处”,自然是太安城庙堂上的沸沸扬扬,言下之意,就是哪怕他许拱丢官离京,不做那兵部侍郎,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

一见如故,大概就说许拱和卢升象了。

郭东风煞风景插话道:“许侍郎,据说那位大名鼎鼎的蓟州将军袁庭山,不是跟你一起来到这里的?”

许拱坦然笑道:“袁将军的确比我早两天动身,倒是西蜀步军主将车野与我一同前来。”

郭东风嘿嘿笑道:“难怪咱们杨隗杨老将军昨天入城,尚书大人身边会站着那位年轻功高的袁将军。怎么,许侍郎今天来城头,也是来瞻仰那位靖安王的?”

对于这名年轻骁将的言语无忌,许拱不以为意,摇头道:“靖安王自有尚书大人迎接,我是听闻蜀王今日可能到达,就想来就近看几眼。”

卢升象淡然道:“我与蜀王先前在广陵道北部战场联手破敌,只是遥遥见过一面便分道扬镳,引以为憾,今日跟许侍郎一般无二。”

顾剑棠,陈芝豹,卢白颉,吴重轩,卢升象,许拱,唐铁霜。

这七人,无疑是离阳兵部近五年来的风云人物,除了为广陵道战事拖累不得不引咎辞的卢白颉已是黯然离场,顾剑棠统领两辽军政,陈芝豹封王就藩西蜀,都是当之无愧的高升,吴重轩此时更是如日中天,而侍郎之中,唐铁霜最晚进入京城,但是相比此时城头的许拱卢升象两人,颇有几分后发制人的意味,朝野上下都逐渐把唐铁霜视为下任兵部尚书的不二人选,足可见这次领军南下没能成功阻拦北凉骑军,许拱丢掉了多少“人心”。

此时梧桐镇内有大队人马疾驰出城,不乏有高坐骏马神色昂扬的年轻人物,郭东风懒洋洋趴在箭垛上,看着他们鞭马出城的身影,歪了歪嘴,满脸不屑。

许拱站在卢升象身边,微笑道:“看来靖安王颇有人望啊。”

卢升象笑意玩味道:“如今天下谁不知靖安王忠心朝廷,皆言其可为天下藩王楷模。前个四五年,朝廷尚未分封一字王,诸多藩王世子当中,北凉徐凤年以纨绔著称,南疆赵铸以勇武扬名,广陵赵骠以酷烈,辽东赵翼之流,相对籍籍无名,赵珣当时也仅是在江左文林小有名气,但也没有人觉得他能够世袭罔替藩王爵位,不曾想短短两三年,先是以两疏十三策名动京华,后以援救淮南王赵英死战不退而传遍大江南北,被誉为智勇双全,眼下城外那拨跟随大将军杨隗前来梧桐镇的世族俊彦,估计多是仰慕同龄人靖安王而来。郭东风,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突然听到卢升象提问的郭东风愣了一下,茫然不知。

许拱轻声道:“一路南下,我确是有所耳闻,‘西北有徐楚有宋,可惜我中原有珣。’”

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的郭东风勃然大怒,“就凭他这个根本不知兵事的‘送死藩王’,也配被称为‘中原有珣’?!那姓徐的好歹挡下了北莽百万大军的铁蹄,我郭东风还算有些服气,至于那个文采斐然的宋茂林不过是以姿容美如妇人出名,我郭东风更是不屑与他比较,可这个赵珣是哪根葱哪根蒜?!”

三人所站的城头附近并无士卒,郭东风的狂言狂语也就无所谓了。

许拱微微一笑,“好一个‘可惜’。”

卢升象几乎同时说道:“好一个‘我中原’。”

两位神交已久在小镇初次见面的当代名将,相视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