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8节(1 / 2)

她想要说话。

想要说一声对不起。

但是老人用尽最后的精气神,微微摇头。

老人似乎是想笑着跟她说,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不要愧疚,不用愧疚。

在昔年曾是中原正统的大楚王朝,这个缓缓闭眼的老人,二十岁视便志得意满,功过荣辱六十年,一切已无言。

老人闭眼后,那只长满老人斑而无肉的干枯手掌,好像推了一下这位女子皇帝,好像想要把她推出去,推出这座乌烟瘴气的庙堂,推出很远,远到那个西北塞外。

满朝文武,看到这幕后,一个个心思复杂。

有一声轻轻的咳嗽,轻轻地在所有人头顶响起。

除了猛然起身抬头的皇帝姜姒,所有人都没有察觉。

她看到一个原本躺在大梁上睡觉的年轻男人,坐起身后,对她笑。

本来哪怕是舟中之人皆敌国,她也觉得不怎么委屈,她也不怕他们图穷匕见,但是不知为何,看到他后,她觉得自己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她知道自己不讲理,其实从来都是她比他不讲理很多很多。

可她就是想在他面前,让他知道她很委屈。

她喜欢他,所以她才不要跟他讲理。

他喜欢她,所以他必须要跟她讲理。

这样的道理,没有道理可讲。

她流着泪,但是又涨红了脸,有些羞涩,低下头还不够,还要转过头,不敢看他。

下一刻,所有人同时呆若木鸡。

不是因为皇帝陛下的古怪举动。

而是一个腰佩战刀的年轻人从头顶飘落在了大楚皇帝的身边,他一只手温柔地放在她的脑袋上,一只手轻轻按住刀柄,面对他们所有人,面对大殿内外的大楚文武百官,笑着说道:“曹长卿不在,我徐凤年在。”

第298章 大龙吐珠,天上人间

大殿之上,针落有声。

中书省平章政事唐师,在孙希济合眼辞世后,他就属于大楚庙堂上资历最老的官员了,这位老者一直在先前那场闹剧中选择袖手旁观,槐阴唐氏并非春秋十大豪阀之一,兴起于大楚开国,鼎盛于大楚鼎盛之时,衰落于大楚末年,可以说槐阴唐氏才是真正与大楚姜氏共富贵同患难的家族,大楚覆灭后,唐家无一人进入离阳官场,西楚复国后,唐家又是第一拨响应曹长卿的家族之一。虽然唐师和孙希济的政见不合属于路人皆知,但属于真正的君子之争,各有结党,从无倾轧。唐师恐怕是朝堂上最早注意到孙希济灯火将熄的官员,那个时候,唐师没有丝毫快意,倒像是有个吵架了一辈子却没有打过架的恶邻,突然有天搬家走了,反而有些寂寞。

老人没有去看皇帝陛下,死死盯着那个传说中的年轻藩王,坦然问道:“北凉王没有在昨日离开我大楚京城?今日大驾光临,是为杀人而来,搏取平叛首功?”

不等徐凤年答话,老人抬臂用玉笏指了指自己的脑袋,笑道:“若是如此,不妨从我唐师杀起。大楚中书省平章政事,从一品,想必我这颗脑袋还有些分量吧。”

很快就有武臣大步踏出,正是先前那个说出“敢问曹长卿何在”的魁梧男子,朗声笑道:“世人都说北凉王武功绝顶,那么大楚武将中就从我赵云颢杀起!希望北凉王不要嫌弃我这个大楚镇南将军,官身不够显赫!”

大楚可亡国,可亡于离阳大军。唯独不能再亡于徐家之手!

徐凤年那只按在姜泥脑袋上的手微微加重力道,示意她没有出声说话,看了眼一前一后的一文一武,然后挑起视线望向更远方,笑眯眯道:“好的,唐师,赵云颢,你们两个本王记下了。稍等片刻,两个太少了,本王要杀就一起杀,那么现在还有谁愿意把脑袋让出来,做那待客之礼?一起站出来便是,先前赵将军说得对,曹长卿不在京城,所以还真想不出谁能阻挡本王想杀之人。吏部尚书顾鞅,翰林学士李长吉,门下省右散骑常侍程文羽,礼部侍郎苏阳,你们几个怎么不站出来?还是说你们找好了门路,舍不得死了?如果本王没有记错,你们所在的几个家族,早年在西垒壁战役后,都是有人殉国的。”

四人中,只有年迈的顾鞅默然走出,走到唐师身边。其余三人,都没有挪步,尤其是程文羽和李长吉两大当世文豪,已经吓得面无人色。

随着顾老尚书的毅然赴死,逐渐有文武官员从左右班列走到中间位置,而立之年,不惑之年,耳顺之年,古稀之年,皆有。

大殿内五十余名被老百姓喜欢誉为位列中枢的达官显贵,大楚的国之栋梁,到最后竟然有半数都选择了做必死无疑的骨鲠忠臣。而其余半数,自然便是疾风劲草之外的墙头草了。

壮烈的愚蠢,聪明的卑微。

在这一刻,泾渭分明。

姜泥撇过脑袋,不再让他把手搁在自己头上。

徐凤年没有跟她斤斤计较,也好像完全没有要在大殿暴起杀人的念头,笑道:“我北凉铁骑南下广陵道,到底是不是靖难平叛,就在各位的态度了。你们的皇帝陛下正在前线御驾亲征,现在站在本王身边的这个,不过是离家出走的傻闺女,只要你们愿意退一步,本王就当什么都没有发生。西垒壁战场那位西楚皇帝可以继续在鼓舞军心,你们这帮文武大臣可以继续指点江山,或是各谋生路。如何?如果有一人不愿意退回原位,那本王今天就当真要大开杀戒,把你们的脑袋全部丢给吴重轩或是许拱了。至于信不信,随你们,我给你们一炷香权衡利弊,不,只有半炷香。”

说到一炷香的时候,徐凤年有意无意瞥了眼大殿以外的那条漫长御道,不知为何改口为半炷香。

徐凤年按刀的拇指缓缓推刀出鞘寸余,那一小截亮光尤为刺眼。

徐凤年继续说道:“大楚有没有姜泥不重要,反正只要有一个在西线上‘天子守国门’的姜姒就够了。对不对?”

徐凤年看着那个手无玉笏的翰林学士李长吉,加重语气,“李大学士,对不对?!”

再无先前风骨的李长吉小鸡啄米点头道:“对对对!王爷说得在理。”

大殿之上,开始有某些没有走出班列的臣子向同僚使眼色,开始有人向世交或是亲家轻声劝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甚至开始有人偷偷小跑过去,试图把站在大殿中央的官员拉扯回去。

与此同时,有人视而不见,有人置若罔闻,有人干脆就怒斥,只有寥寥无几的官员满脸羞愧地返回两侧位置。

看到这一幕,神色如常的徐凤年其实百感交集。

曾经的大楚,即中原的脊梁!

故而大楚亡国,即中原陆沉。

可想而知,当年那场荡气回肠的西垒壁战役,是何等惨烈。

当有人发现徐凤年的脸色越来越凝重,终于有个人心神崩溃,早已暗中串通离阳军方的礼部侍郎苏阳突然打了个哆嗦,突然开窍一般,快步走到仅在平章政事唐师身后的位置,对徐凤年谄媚笑道:“王爷,我就是西楚礼部的苏阳,不知王爷的那支边关铁骑何时能够到达这西楚京城外头?”

与其被一群傻子拉着陪葬,他苏阳还不如两害相权取其轻,虽说依附北凉在以后肯定吃不了兜着走,远远比不上直接跟那位离阳大将搭上线,但是总好过马上就见不着大殿外头的太阳吧。

大楚的礼部侍郎,一口一个“西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