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9节(2 / 2)

赵铸下意识伸手摸着腰间的破旧钱袋,笑着感慨道:“任你有刀,也杀不尽负心狗啊。”

随后一言不发的赵铸怔怔望向西北,流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南疆虽然有自己极其出色的谍报系统,但是这么多年来始终不曾把手脚伸到北凉那边,而北凉拂水房也默契地不去南疆安插棋子,这种尊重,不仅仅是北凉三十万铁骑和南疆拥有二十万劲军,不仅仅徐骁和赵炳两大权柄藩王的相互忌惮,更多是一种英雄间的惺惺相惜,那种感觉,就像是看遍天下豪杰,平起平坐唯一人。而到了赵铸这一辈,他这个燕敕王世子与新凉王徐凤年,又岂是寻常交情?

之前让龙宫林红猿掺和到那袭徽山紫衣的浑水里去,何尝没有告诉徐凤年大不了你就干脆放弃北凉的含义,终归还有南疆这条退路为你留着。

赵铸到手的谍报,最远都是从淮南道那边获取的零碎消息,如今蔡楠和韩林分别担任节度使和经略使,似乎刻意拦截了所有北凉军情传递的渠道,大小驿路都已严密封锁,离阳朝廷邸报也对北凉局势只字不提,所以赵铸只知道王遂在二十天前,先是率领东线精骑大掠蓟北,然后奔赴河州,直指北凉幽州东面的贺兰山地。好像流州和凉州两处战事都不利于北凉,在身边张定远顾鹰叶秀峰等人的推演中,北凉胜算极小,除非是三线皆胜,否则无论是丧失流州龙象军这支机动骑军,导致凉州西门洞开,还是被杨元赞大军攻破葫芦口霞光城,与王遂骑军在幽州境内汇合,困守凉州一州之地的北凉边军都只能死,战死或者等死。至于凉州中线输了,更是一切休提。

赵铸轻声呢喃道:“输了也好,到时候你我兄弟二人,并肩作战。”

赵铸站直身体,伸出一只手掌,紧紧握拳。

……

不同于广陵西线那艘宴客楼船的生硬气氛,在广陵王府邸内,赵毅赵骠父子亲自为昔年的心腹下属宋笠大摆宴席,一直闭门谢客的广陵道经略使王雄贵也破天荒出现,当宋笠说起王大人幼子王元燃跻身京城礼部担任仪制清吏司郎中后,特地因此向王大人祝贺一番后,原本难掩郁郁寡欢的王雄贵顿时笑逐颜开。酒宴之上,暂时在工部观政的两位年轻官员,在宋笠亲自为其中一位姓陆的年轻人挡酒后,然后被众人心有灵犀地忽略不计。那个贼眉鼠眼的王府客卿张竹坡,跟锦衣还乡的宋笠在以往并不对付,一个是广陵道春雪楼首席谋士,一个是被赵毅视为福将的风流俊彦,不过在今晚,张竹坡寻遍理由向副节度使大人自罚了七八杯酒,喝得那两撇鼠须都黏糊糊,世子赵骠对此眼神阴沉,赵毅始终一脸笑眯眯。

酒宴落幕后的当晚,两位打着视察广陵江河渠旗号的工部官员,在王府别院相聚饮酒,其中陆姓男子竟然是个瞎子。

在宴席上喝得酩酊大醉的孙姓青年此时此刻哪里有半点醺态,懒洋洋斜靠在一张大料紫檀制成的雍容太师椅上,帮对面目盲年轻人倒了一杯酒,笑道:“宋笠没安好心,故意为你挡酒,明摆着是给赵毅提个醒,告诉广陵王府,你这个工部小官吏,其实比我孙寅更加身份特殊。”

入京又出京的瞎子陆诩正襟危坐,远不如孙寅这个名动京华的狂士那么有气势,轻声道:“镇南将军毕竟是春雪楼的老人,滴水之恩尚且要涌泉相报,这个举措并不过分,何苦没有宋笠以礼相待在前,张竹坡想要顺顺当当找到孙大人谈事,不容易。”

孙寅放声笑道:“他赵毅这般凄凉光景了,除了破罐子破摔还能做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那张竹坡良禽择木而栖,好歹还能给世子赵骠攒下点香火情,如此一来,朝廷里有宋笠有卢升象这两位武将,又有张竹坡担任文臣,赵炳以后才能稳稳当当做个享乐王爷,要不然等到天下太平了,武将权势式微,没有张竹坡在官场上护着,广陵道随便来个刺史就能轻松玩死赵骠。”

陆诩微笑道:“大势是如此,但是史书上帝王将相意气用事导致的惨烈祸事还少吗?”

孙寅撇了撇嘴,面带不屑。

陆诩叹了口气,“赵毅之流,不管他口碑如何,也不管他和其他几位藩王相比如何不堪,但终归当得起我们这些乘势而起的后辈,去敬重几分。”

孙寅皱了皱眉头,但仍是逐渐收敛了几分狂态,打趣道:“陆大人,你也没年长我几岁,倒是老气横秋。”

陆诩默不作声。

孙寅放低嗓音,“我很好奇,你是如何说服陛下的,竟然能够下定决心把兵部卢白颉撵来广陵道当节度使,为此你可是彻底惹恼了整个江南道士子集团,要知道庾剑康那几个老不死,可都希冀着棠溪剑仙能够暂时远离是非,宁肯像许拱那样被朝廷雪藏在两辽,在仕途上耽搁个两三年,也好过现在来做出头鸟。所以很多人都说你在太安城攀附上了北地的辽东彭家,这才要给江南道四阀下了这个绊子……”

陆诩抬起头,双眼紧闭,“看着”孙寅。

孙寅讪讪而笑,显然也有些难为情,在陆诩这个聪明人面前耍心机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孙寅有失厚道,陆诩却开门见山道:“齐阳龙和坦坦翁不愿卢白颉来广陵道,一方面是惜其才华,另一方面则无法诉诸于口,卢氏毕竟跟北凉徐家是姻亲,若是以史为鉴,所谓的天下归心,归根结底,不过是士子归心,人心所向,也无非是获得读书人的认可。青州陆氏举族进入北凉,已经是个前车之鉴,之后相继又有士子赴凉和武当佛道辩论的盛况,在这个时候,于情于理,卢白颉都不该来与江南道毗邻的广陵道。但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人一旦有了远虑,多半更有近忧。孙大人问我是如何说服陛下的,很简单,就一句话而已,当下事当下了,近忧不用忧,虑便不用远。”

孙寅一阵呲牙咧嘴,“这话,有些霸道了。”

陆诩仰头喝光杯中酒,自嘲一笑,“当然,离京前与君王一宿促膝长谈,为了这一句话,又说了千百句。”

陆诩放下酒杯,“相较沙场争锋,人人赴死。我陆诩不过搬弄唇舌而已,百无一用。”

孙寅摇头笑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张竹坡,宋笠,赵毅赵骠父子,卢白颉,元虢,你的旧主赵珣,吴重轩,卢升象,加上整个广陵道……这么大一副棋盘,你我两个小小工部员外郎,却能在这里纵横捭阖,岂能无用?”

陆诩低头“望着”桌面,一如当年坐在永子巷,身前摆着一张棋盘。

陆诩自言自语道:“下棋有输赢,赌棋有盈亏。可是为帝王为天下谋的这种指点江山,你我指尖都是血啊。”

第234章 百无一用是(二)

在离阳寻常人眼中,如今北凉就是一座死地,生灵涂炭是早晚的事,所以当一辆马车由河州驶向幽州,而不是从北凉往境外逃难,便有些显得逆流而上。

马夫是个一只袖管空荡荡的独臂男子,仅剩一只手握着马缰,尽量把马车操控得稳稳当当,所幸相比简陋车厢,拉车的那匹马颇为高大神异,并不需要中年马夫如何费心驾驭。

一位老人微微弯腰掀起遮挡风沙的粗布车帘,视线越过独臂男人的肩头向前望去,沉默无言,久久没有放下帘子。

马夫转头小声道:“爹,如果我没有记错,还有十几里路就能看到幽河两州的界碑。”

老人点了点头,神情有些恍惚。

马夫皱眉道:“就算北凉向来不认朝廷的旨意,可爹毕竟是名义上的北凉道副经略使,那徐凤年还敢暴起杀人不成?既然如此,爹又何必如此放低身价去讨好北凉,若是传到京城那边……”

老人干脆离开车厢,坐在儿子身后,摆手打断这位临时马夫的话语,笑道:“有些风言风语传到太安城又如何?我杨家的根基从来都不在庙堂中枢,自从广陵道失利,你爹以待罪之身去往京城,从皇帝陛下到小小六七品的兵部员外郎,有谁给过爹好脸色?别的不说,爹一手培植起来的数万蓟州老卒,朝廷说拿走就拿走,你到蓟州担任副将,也不过是让你带来三千兵马,这还是建立在需要你掣肘袁庭山的前提上,要不然啊,虎臣你一兵一卒都别想带回蓟州。”

马夫正是当年与西楚余孽作战中失去一臂的杨虎臣,如今和那个家族沉冤得雪的忠烈之后韩芳同为蓟州副将,杨虎臣既要防止袁庭山在作为边境重地的蓟州拥兵自重,也是离阳赵室监视汉王赵雄的棋子。而老人当然就是朝廷新封北凉道副经略使的杨慎杏,昔年的四征四镇八位大将军之一,这一年多在京城可谓过足了虎落平阳被犬欺的惨淡日子,提心吊胆不说,还要被官场同僚看笑话,时不时被拉出去喝酒,嘴上说是帮着老将军喝酒解愁,其实就跟拉出去遛猴差不多,变着法子在老人伤口上撒盐,说到察言观色和落井下石的功力,京官几乎个个都是大宗师。如果不是杨虎臣被兵部任命为蓟州副将,意味着皇帝陛下对杨家还没有彻底失去耐心,恐怕老人这次出京送行的人员,就不是小猫小狗三两只的光景,而是一只都省了。这次老人途经京畿西和蓟河几州,虽说老人本身没有要跟人拉拢感情的念头,但是沿途根本无人问津的境况,还是让杨虎臣这个做儿子的倍感心寒。想当年杨家从蓟州出兵广陵,那是何等盛况?那时候,不是郡守这个位阶的地方封疆大吏,都别想要在杨家私宴上占个席位。

大概是察觉到杨虎臣的愤懑,老人拍了拍儿子的肩头,轻声笑道:“虎臣啊,怨不得世态炎凉,自从爹当上大将军,咱们杨家这些年在蓟州作威作福惯了,也不是啥好鸟,杨家欺男霸女的事情何曾少了,如今遭了报应,很正常。”

杨慎杏环顾四周,河州的景象与蓟州其实相差不大,到底都是西北边境,入秋以后,草黄如土,比不得江南那边犹有半城绿的旖旎景致。老人缓缓闭上眼睛,深深呼吸了一口,感慨道:“反过来来看,报应来得早,也是好事,太晚了,说不定朝廷连让你当蓟州副将将功补过的机会都不会给,何况爹比起已经战死沙场的阎震春那老儿,总归要幸运许多吧?你别看如今赵隗身为仅次于卢升象的南征二把手,这老家伙当下也是热锅上的蚂蚁,爹敢跟你打赌,若是他吃了败仗,别说跟爹比,说不定连阎震春都比不上,因为朝廷对咱们这拨春秋老将的香火情,都在我和阎震春身上用完了。所以说爹这次出京,心情没外人想象的那么糟糕,说实话,离开了那座让人如履薄冰的太安城,爹的心情反而好了很多,一路行来也想通了很多事。”

杨虎臣如释重负,不管如何,只要爹心中没有太多郁结,就是好事,他也有信心带着杨家东山再起。

杨慎杏笑了笑,“这次爹私下让人密信捎往清凉山,恳请北凉派遣使节在幽州边境接我,只要见不着面,我杨慎杏便一步都不踏入北凉,就在边境上一直等着。我杨慎杏好歹是做过大将军的人物,现在摆出这种低三下四的可怜姿态,当然算不得豪杰行径,不过这又如何?京城所有人都在等我杨慎杏暴毙北凉的噩耗传出,或是在某个场合被徐凤年大肆折辱,我偏不让他们遂愿。面子是虚的,里子才是实打实的,杨家正值风雨飘摇,爹是杨家在朝廷台面上的面子,没了就没了,只要虎臣你在蓟州重新站稳脚跟,五年十年后,面子自己就会跑回杨家口袋里,到时候就算你不想要,说不定别人都愿意跪着求着你收下。”

杨虎臣低下头,眼睛有些红。身后那个从来不服老的爹,那个自他记事起就一直顶天立地的杨大将军,竟然会让他杨虎臣觉得真的老了。

杨慎杏叹了口气,“现在怕就怕年轻的北凉王会因为朝廷而迁怒杨家,会因为爹当这个副节度使而对你心生不满,毕竟蓟州距离北凉,不算太远。以前徐骁念着旧情,极少对北凉以外指手画脚,现在徐凤年当家作主,细观这几年北凉在徐凤年手上折腾出来的动静,显而易见,北凉锐气极重,不再刻意隐藏锋芒。归根结底,北凉跟朝廷,就只差没有到撕破脸皮的那一步。这趟爹入凉,是风险,也是机遇。虎臣,你安心做好你的蓟州副将,爹在北凉自有打算,从今往后,你谨记几点,首先你不要应酬任何蓟州旧部地方将领,其次,跟韩芳把握好亲疏远近的度,最后,多接近新任经略使韩林,要扮演不惜为其充当马前卒的身份,以后杨家能够在太安城有一席之地,韩林至关重要。韩林不同于一般的张庐门生,表面上看他不如赵右龄殷茂春许多,甚至不如元虢王雄贵,但是在当今天子心目中,韩林是最值得重用的一个,原因很简单,赵殷王三人,都是先帝手上提拔起来的一等公卿,几乎到了封无可封的高位,而元虢韩林两人属于陛下登基后才得以重用的人物,只可惜元虢表现不佳,已经被彻底放弃,如此一来,天子就会把所有期望都倾斜到韩林一人身上,这对韩林来说才是最大的优势。韩林看似是当年张庐里最没有棱角的那个,但恰恰是这种不等同于平庸的中庸,才是官场上最大的依仗,时间越久,后劲越足,元虢就是反例。”

不知为何,杨虎臣越听下去,心情越来越沉重。

杨慎杏轻笑道:“是不是听着像是在跟你交待遗言?虎臣你想岔了,爹刚才已经说了,这趟去北凉,爹没有抱着半点必死之心,更不会为了朝廷颜面而强出头。”

杨虎臣有些尴尬。

杨慎杏语重心长道:“自大秦朝的游士转变成根深蒂固的门阀以来,手里提刀的我辈武人,史书上的笔墨,从来都不怎么光彩,那些个留下名字的大人物,总离不开藩镇割据四个字,手中握笔的世家豪门却往往跟数世几公挂钩,传承一百年也称不上门阀,动辄两三百年甚至历史更悠久,反观我们,有几个活到‘百岁高龄’的藩镇势力?能有三代人五十年的风光,那都是祖坟冒青烟的奇迹了。现在你别看朝廷大力抑制地方武将势力,人人自危,相比阎震春赵隗这些老家伙,爹看得更长远些,将来离阳未必出现不了一个属于武将的百年姓氏,要做到这一点,一味愚忠的韩家是前车之鉴,而北凉徐家,却是……”

说到这里,杨慎杏突然闭嘴不言,到最后只有一声长叹,“徐骁,不是枭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