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7节(1 / 2)

徐凤年忍俊不禁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就算再过几十年,我与他们还是隔着那么多辈分,一年不多一岁不少。”

徐凤年伸手摸着蜀道的古朴剑鞘,感慨道:“人在江湖,归根结底,无非是在求‘由己’二字,加上武无第二,可不就要打来杀去的,我算好的了,王仙芝在那一甲子里更无奈,京城里有个姓谢的读书人要把他困在东海武帝城,王仙芝自己也不想走出去,结果就只能在那里等着被人挑战,六十多年,大大小小将近一千四百场打斗,别说亲自打了,光是想一想,我都替王仙芝感到累。”

王初冬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为什么不带陆姐姐一起出来?”

徐凤年愣了一下,无言以对。自己似乎从来就没有这个念头过,总觉得她就该在清凉山的院子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与她相敬如宾便好。

王初冬单纯,却不笨,否则也写不出写尽了男女情事的《头场雪》,恰恰是她的赤子之心,能够直指他人心,她低头说道:“我这算不算是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啊?陆姐姐比我懂事,所以你就容易忘了她,我觉得这样不好。”

徐凤年沉默不语。

经王初冬提起,他才记起许多琐碎小事,记得似乎答应过要带她逛一逛北凉,有机会要与她手谈对弈几局,要带她去山上敲一百零八钟。这些承诺当时大多是无心之言,之后她“入嫁”北凉后,在梧桐院批红,处理家事杀伐果决,徐凤年无形中就把陆丞燕当成了可以共谋大业的女子,已经被自己悄然当成了那种从不会诉苦叫屈的贤内助。而陆丞燕,赴凉以后,为人处世确实八面玲珑,滴水不漏,大概真是应了王初冬这丫头的那句话,陆丞燕是个“不会哭”的雄奇女子。

徐凤年有些恍惚,没来由想起了春神湖上与陆丞燕的初次相逢,她很热络,略显功利而世俗,也许正是如此,徐凤年对她反而一直牵挂不多,心之所系,甚至都比不上那个选择留在上阴学宫的捧猫女子。

徐凤年笑了笑,说道:“如果能扛得下来北莽铁骑南下,答应过她的事情,我都会做到的。”

清凉山北凉王府内,有栋私宅小院,内堂阴暗,一位出嫁前被相士谶语与徐凤年“八字相符,天作之合”的年轻女子,悄悄点燃了一盏青灯。

这是她第二次点燃灯芯。

第一次,是王仙芝入凉。

这一次,是隋斜谷启衅。

灯名换命。

以我命换他命。

第091章 知了

大江南北,暮秋已至,一只只挂树秋蝉,做着最后的嘶鸣,呱噪得委实让人心烦。

春上枝头,秋下枝头,一个愁字,就这么上了又下更上心头。

这个祥符元年的晚秋,中原大地之上,再度狼烟四起,让许多经历过春秋战事的老人感到胆战心惊。尤其是版图仅次于南疆的广陵道,战火绵延,完全没有熄灭的迹象。

在离阳官史上,大楚变成了西楚,神凰城更名为定鼎城,如今那些史官更是已经想好了新的措辞,西楚换为后楚。哪怕已为天下正统的离阳朝廷出师不利,他们也还是不觉得这帮本该跟随春秋一同随风而逝的亡魂野鬼,就真能成就大事。事实上,只要继徐骁之后的第二位大柱国顾剑棠没有挪位置,没有从北地边防南撤,那就意味着局面依旧掌控在朝廷手中。

本名姜姒的女子没有跟随那位棋待诏叔叔离城,她此时安静坐在这个庞大的“家”中,石桌对面是跟她禀报东线战况的老太师孙希济,她没有像头回走入白鹿洞那样心不在焉,而是认真听着每个字,但她也没有出声,更没有想着要借着自己的超然身份对军国大事指手画脚。曹长卿亲临广陵江畔,坐镇水师旗舰之上,与年轻的将领寇江淮一水一陆,矛头直指广陵王赵毅的那栋春雪楼。姜泥已经习惯了听取捷报,先是初出茅庐的裴穗联手谢西陲,不光守住了重镇櫆嚣,还顺势请君入瓮,一举将大意轻敌的春秋名将杨慎杏领军的四万蓟南老卒,死死钉在了青秧盆地之中,这不过是诱敌之策的第一回合,谢西陲很快就打了一场骨头磕骨头的大硬仗,阎震春的三万阎家精骑,全军覆没。与此同时,寇江淮趁势向东经略,战功仅是略逊色于谢西陲,牵着赵毅数支嫡系大军的鼻子遛街一般,一动一静,动静转换,奇正结合,完全出乎离阳的意料。按照老太师的刚才说法,寇江淮的分兵之法如臂指使,已经打得赵毅的西部防线如同筛子,三支大军可战之兵总计六万人,分别龟缩在梳妆郡、右舷城和火枣山三处,加之大楚水师极大震慑了赵毅后方大军主力,不敢轻易投入西线去填窟窿,主动权已经全盘握在寇江淮之手,接下来就看这个年轻将军是先打哪个地方了,在外人看来,寇江淮颇有拥兵自重之嫌,从不向皇城这边上报递交战事意图,甚至都极少跟近在咫尺的曹长卿磋商。

对此粗具规模的大楚三省六部不是没有非议,已经有人谏言要让用兵更为稳重的谢西陲调入东线,再将桀骜难驯的寇江淮转入西线,在大楚庙堂之上,淮南王赵英和靖安王赵珣在内的离阳几大藩王兵马,加在一起,不论是人数还是战力,都比不上敢于跟北凉争天下第一雄军的赵毅一条胳膊那么粗,为此寇家老爷子前两天还战战兢兢主动到皇宫内负荆请罪,姜泥少不得好言安抚,她清晰记得孙老太师分明跟寇家是世交老友,但仍是在一旁狠狠敲打了年近八十的寇老爷子,姜泥当时看着跪地老人站起转身后的背影,汗水浸透,再联想到朝堂上,连她都看出三省六部一些官员已经有开始争权倾轧的苗头,没有棋待诏叔叔在身侧做主心骨的她,顿时泛起一阵浓重的无力感。

精神气还算不错的老太师喝了口茶解渴,放下杯子后,笑道:“老臣略通兵事,不敢妄自揣测寇江淮的下一步动作,不过老臣想啊,只要能打掉梳妆郡三地任意其中一个,赵毅的那员福将宋笠肯定就得上任之初便要焦头烂额。”

孙希济想了想,用手指蘸了蘸茶水,在石桌上点了三点,“入夏时,寇老儿带着寇江淮登门拜访,听过这个年轻人一番见解,都是古人古书不曾说过不曾写过的东西,他说以后的战事,会逐渐倾向于野外之战,攻城拔寨的份额要渐少,简而言之,打仗,就是一时一地慢慢推及一国全局,无非是点线面三字精髓,寇江淮说他比谁都要重视那个‘线’,他的兵马一定会是最懂得快速转移和长途奔袭,如此一来就能保证己方即便总体兵力不如敌人,但在某些重要时刻务必做到以多欺少,不打无谓胜仗,只求吃掉对方单独的大量的精锐兵马。”

老人心情舒畅,说道:“起初老臣也以为不过是这个成名于上阴学宫的黄口小儿,欺负老臣老眼昏花,在那儿纸上谈兵卖弄学识,如今细细思量,寇江淮确实是胸有成竹。”

孙希济笑眯眯道:“听说春雪楼已经给戊守要隘火枣山刘楼崖的下了死命令,一旦丢了火枣,都尉以上所有武将,就算活着逃回去,也要一个个乖乖提着脑袋去见赵毅。”

老人说到这里,似乎想起什么,感慨道:“又记起谢西陲说过的一句话,敌我攻防其实是攻心,就看谁抓得住心态和大势。这让老臣不得不提一提那个陈芝豹,此人被誉为白衣兵圣,就在于他除了擅长将兵极致之外,尤其喜欢琢磨别人的心思,这么说来,谢西陲和寇江淮倒像是他陈芝豹的高徒,各有所长。当然,随着战局推进,他们两人的潜力也会得到更多的挖掘,至于他们到底能走到什么高度,很大程度就看每天参与朝会的文臣是否拖后腿了……”

一名大太监快步走入院中,弯腰递交了一份六百里加急的军情谍报,然后弓着身子退下,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也没有什么繁缛礼节,对此习以为常的孙希济翻开一看,是曹长卿送来的,老人笑逐颜开,望向公主殿下,满脸喜庆道:“这个寇江淮是铁了心要给乱嚼耳根的老臣一个下马威啊,加上长卿这么一句话,估计以后朝会短时内是没人胆敢说话喽。殿下,你瞧瞧,宋笠显然是想要来一手兵行险着,孤注一掷要将火枣山前方的红水沟当做一个鱼饵,要钓起寇江淮这条神出鬼没的大鱼,同时用自己的嫡系亲军绕过红枣山,想来这位将军如何也想不到寇江淮的的确确咬钩了,但是他宋笠却仍是没有提竿的机会,一个半时辰,寇江淮只用了一个半时辰就全歼了红水沟四千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吃掉鱼饵后,迅速撤出八十里,等到行军速度已经足够迅猛的宋笠赶到红水沟,黄花菜都凉啦。”

孙希济哈哈大笑,“倒不是说这个仗有多大,只是让宋笠一上任便吃瘪,实在大快人心,这对春雪楼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对于寇江淮而言,则是一箭三雕,打压了宋笠的气焰,吃掉了红水沟兵力,同时更是让我们这边那帮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家伙们也无话可说。也难怪长卿要在谍报上加了一句,‘东线归寇北线归谢,两人用兵调度,大可以自行其是’。好一个自行其是!”

姜泥轻声问道:“离阳南征主帅卢升象,不是战功彪炳的春秋名将吗?还有龙骧将军许拱,也是棋待诏叔叔都称赞智勇双全的将领,离阳那边为何都不用?而且我们这边有谢西陲和寇江淮,敌方阵营就没有这样的年轻将领吗?”

老人敛了敛笑意,耐心说道:“这就像黄三甲首创的象棋,我方大楚将帅士卒之间间距分明,各有所职,该陷阵的陷阵,该领军的领军。但是界线那一边的离阳朝廷,赵家瓮号称囊括天下英才,赵家天子手底下可用之人可动之棋实在太多,密密麻麻,反而拥堵在一起,打个比方,卢升象兵临界线之处,但挤在他前头的,先有杨慎杏阎震春,后有下一位春秋老将,轮不到他这个根基浅薄的兵部侍郎打先锋,至于那许拱,在离阳朝中比卢升象还要位置靠后,既非京官,更非老将,想要领军独当一面,首先需要在己方阵营中杀出一条血路才行。”

姜泥叹了口气,听着一阵阵蝉鸣,有些难以掩饰的心烦意乱。

老人笑了笑,抬头看着入秋犹然绿荫阴郁的常青树,然后起身随口说了一句便请辞离去,“蝉声无一添烦恼,自是愁人在断肠。”

姜泥怔怔出神,喃喃自语。

她不愿意承认,相比身处的这个家,这个世间唯一能媲美太安城皇宫的天子之家,她总是会经常想起那座山上,那个不大但独属于她的小屋子,夏日炎热冬天酷寒,硬板小床,缝缝补补的窗户,总是跟难兄难弟的破旧被子默默地两两相望。在那里的那些年,没有半句阿谀奉承,只有杂役丫鬟们的冷言冷语,但那份恶意,谁都摆在脸面上,她看得懂也认得出,恨归恨,但从来不会觉得心里没底。不用像现在这样去想那一张张毕恭毕敬肃穆脸庞后的勾心斗角,不用自己的肩膀去挑起担子。

她偶尔也会在梦中回到武当山的茅屋,会梦到自己在打理那块总是满眼绿意的小菜圃,会梦到自己蹲在菜圃里,伸出手指仔细数着收成。

在她能够御剑飞行之后,见过太多天下壮观景象,可这些景象,看过了也就忘了。

很多年前,也是这个时候,一个吊儿郎当的少年拿着枝桠猛拍一株寒蝉凄切的大树,转头对一个少女嬉皮笑脸道:“知了知了,知道个屁了!小泥人,你可知了?”

此时,姜泥下意识脱口而出,一如当年。

“知道你个屁了!”

那时候,少年一手捧腹大笑,一手用枝桠指着她,嘻嘻笑道:“小泥人,你懂我!我以后要是万一找不到媳妇,你凑个数得了!”

第092章 大白猫,小地瓜

齐神策站在窗口,望着那位盘膝而坐坐而论道的动人女子,眼神痴迷。兵荒马乱之际,国家不幸学问兴,上阴学宫临时接纳了广陵道那边渡江而来的许多逃难士子,稷下学士立即达到了近万人,稷上先生也首次突破了六百人,这个数目,比起学宫在大秦和大奉两大王朝最为鼎盛时还要夸张。在这个狼烟仿佛近在尺咫的当下,学宫犹如人间净土,不闻马蹄兵戈,依旧是先生授课学子听讲,此时窗内屋中那位稷上先生,是学宫近年来最受欢迎的学问大家之一,现在她每次讲解声韵格律之学,必定是人满为患,不论寒暑,屋内没了席位,窗外站着便是,就像齐神策身边,就拥挤了许多不知到底是听课还是看人的学子,个个聚精会神。齐神策毕竟是泱泱齐家的长房长孙,又是上阴学宫名声大噪的风流人物,当他来到窗外,很多原本占据近水楼台的学子都不得不悄然让出位置。齐神策望着那位许多小辈稷上先生也要敬称一声鱼大家的腴美女子,没来由记起去年那个隆冬大雪的黄昏,那个当时齐神策不知其姓名的白发年轻人,私下造访学宫佛掌湖,两人有过一场暗流涌动的争锋相对,齐神策没机会抽出腰间那柄位列东越剑池名剑十二的“玲珑”,事后逐渐猜出那人身份后,以及那家伙的种种事迹在学宫流传,齐神策有过一段时间的心灰意冷,但是没过多久便振作起来,随着北莽百万大军压境西北,以及姜字大旗在广陵道上的高高竖起,齐神策愈发踌躇满志,他以往在学宫成绩一向出众,纵横术仅次于徐渭熊,兵学仅次于寇江淮,剑学更是学宫夺魁,既然寇江淮能够声名鹊起,他齐神策家世学识都不输寇江淮,何愁不能在乱世中趁势扶摇而上,一举成为家族的中兴之人?

屋内,那将历朝历代音律纲领娓娓道来的女子穿石青色衣,裹淡红锦,腰间玉带束之,虽然盘腿而坐,但依然能够清晰看出她的体态婀娜,从头到脚,她那股风情如泉水流淌,令人惊艳,百看不厌。在她身侧有一座小香炉,别开生面,用鹅梨蒸沉香,既无烟火气,又沁人心脾,满屋雾霭袅袅,她身为稷上先生,得以独坐壁下,如坠云雾,恍惚如神女。壁上悬有十几枚未曾打开铺下的卷轴,她身边站着一位扎羊角辫的小女孩,在上阴学宫内是个孩子王,绰号小木鱼,爹娘俱是学宫先生,曾是北汉煊赫贵族,只是在春秋乱世里家道中落,如今一家三口生活清贫。小木鱼的爹算是叛出学宫的王大祭酒的半个门生,不知为何没有跟随王先生赶往北凉,放弃了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依旧在学宫内做那个囊中羞涩的教书先生,郁郁不得志,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安贫乐道了。

齐神策与那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听课学子不一样,他是真的在用心听鱼大家授业解惑,她在今年夏天刻印了一部《金廛对韵》,得到了当时还未出山入京的齐大祭酒赞誉,亲自为其作序一篇,在学宫内当天便告售罄,此书分上下卷,总计解字不过三十六,却包罗万象。其中许多佳句早已传遍学宫,像解“东”字时,有一句“女子纤眉,一弯新月;男儿气壮,万丈长虹”,解“忠”字时,有“秦帝大定一戎衣,大奉太平三尺剑”,但最让齐神策祖父感慨颇多的是解“江”字的“千山对万水,故国对他邦”。而且鱼大家独创训诂“小学”,整理出来了自西域梵音进入中原以来的音律变迁脉络,祖父原先对他这个寄予厚望的孙子放不下一位落魄女子颇有异议,最近已经有所松动,仍然不赞同,却也不反对。

屋内,鱼大家正在讲解各朝各代的军伍战歌,羊角丫儿负责打开一幅幅卷轴,每一轴画上都写有或雄浑或悲怆的歌词,当代仅有两支军伍获此殊荣,一首是北莽南院大王董卓领衔的董家军,另一首则是北凉边军的《北凉歌》。齐神策清清楚楚感受到鱼大家在讲解北凉歌时,她那丝竭力掩饰的雀跃欢喜和随之而来的积郁茫然,齐神策穿梭花丛多年,片叶不沾身,何尝不明白一个道理,情浅时易拿起,情深后难放下。但是齐神策不觉得自己情之所钟的女子,就真的对那个造访过学宫的年轻人病入膏肓,否则她怎么不跟随他一起返回北凉,而是孑然一身留在了上阴学宫?

这堂课业临近尾声,一只臃肿白猫不知从哪里窜出,它在上阴学宫跟主人一样脍炙人口,缘于它实在太过憨态可掬的同时,实则精灵狡黠,许多稷上先生的吃食不知给它叼走,在学宫讲解王霸学说的大先生刘臻养了一只大白鹤,心爱至极,乃至于昵称为“鹤妻”,结果半年来不知被白猫抓下多少羽毛,刘臻为此不知多少次去鱼大家那边哭诉,最后不得不放弃那片梅林,搬迁到了上阴学宫最偏远的地方,才终于躲过这白猫“武媚娘”的魔爪。

白猫扑入鱼大家的怀中,看得所有稷下学士都默默流口水,胆子大的目不斜视,心神摇曳,胆子小的则悄悄偏移视线,生怕自己脸红。世人皆知鱼大家的娘亲是西楚先帝剑侍,她剑舞曾是大楚王朝的四绝之一,与叶白夔的兵法、李沁的棋艺和王擎的诗歌齐名,都说鱼大家尽得其母剑舞真传,而且稷下学士眼睛又不瞎,都知道鱼大家不仅学识渊博,她一直刻意隐藏压抑的胸前风情更是非“壮观”不足以形容,若是能够看她舞剑一回,便是减寿十年也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