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节(2 / 2)

老人身前沙地中又出现一只脚坑。

才站直身体的徐凤年就又给雷矛击中,只是这一次未被击倒,脑袋微微后仰,双手握住一截雷电,不让其刺中脖子,脚步在地面上蜻蜓点水,向后掠去。

第一次故意门户大开,死扛一记雷击,是徐凤年凭借高树露体魄的无垢之体,试图接触更多一些王仙芝的气机流转方式,既然王仙芝第二矛如出一辙,就没有必要先前那般来者不拒了。

王仙芝身前的脚坑越来越深,丢掷长矛的间隙也越来越短。远处徐凤年只能一退再退,接连后退了八次,最后一次用上了武当洪洗象传授的无名拳法,腰如车轴,身体转圆不说,双手同样画弧成圆,雷电追随徐凤年身躯在四周游走了一圈又一圈,当徐凤年最终站定,脊梁笔挺,拔背却不弓驼,双手轻轻上下摇动,手心上方几寸处,各有一枚雷电光球颠簸起伏,看似俏皮轻灵,很容易让人小觑它们蕴含其中的雷霆威势。徐凤年双手走弧,两枚萦绕电光的雪白雷球融为一体,逐渐消散于身前。

与此同时,从黑白春秋中游子归来的徐凤年神情剧变,开始转身掠向“自己”。

手上仅留下三尺雷电的王仙芝身前出现了第九个脚印,在徐凤年魂魄就要撞入徐凤年身躯之前,王仙芝已经近身后者,率先递出一招,不知算是一矛还是一剑。

这三尺雷电瞬间刺穿徐凤年的身体,如刀切豆腐一般,王仙芝右手握住那成功破开高树露体魄的三尺雷电,猛然提起,把徐凤年整个人都给举起悬空。

接下来一幕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在王仙芝拔出雷电之前,徐凤年抢在前头,双手按住那柄仿佛来自九天之上的仙家兵器,一脚踹在王仙芝肩头,身体飘落在两丈外,脚步踉跄,非但没有趁机拔出,反而狠狠一拍,主动将其刺穿身躯。

王仙芝没有趁胜追击,站在原地,点了点头,破天荒流露出一点欣赏。

若是被自己拔出那截雷电,那么这小子就等于白挨了先前八矛和最后一剑。

八矛不过是障眼法,关键是他王仙芝新创的那一剑,本是想送给访仙归来的邓太阿。

世人皆以三尺青锋比喻长剑,他这一剑招就叫“三尺”,上乘剑道,一向重意不重术,而这三尺的深意自然就在三尺中,如果徐凤年为了受伤更轻,拔出三尺雷电,自然不会知晓其中玄机。只是就算领悟了三尺剑的意思,又能如何?他王仙芝就算仅仅是一名剑客,那不下三尺的剑招,也有四手之多。之所以选择这一招,是既然徐凤年用一刀让自己受伤,那就要一报还一报,就算是伤口大小,也得一模一样。而其余四手地仙剑,王仙芝出剑的初衷都是一剑斩千骑,庙堂于我如无物。

王仙芝出身寒庶,那时候远远不像今日离阳朝廷海纳百川的气象,是真正的寒门无贵子,犹记得自己弃文习武后,历经坎坷,终于第一次练就粗糙轻功,又不敢在市井通衢显露身手,就只能在荒郊野岭去体会草上飞走踏雪无痕的滋味,精疲力尽之后,以天地做床被,随意倒在草地中或者雪地上,仍记得那种泥草香气和用雪洗脸的冰凉感觉。后来机缘巧合,中途转去练剑,使剑生出剑气之时,当时那份狂喜,不论过去了多少年,记忆犹新。再之后,一步一步站到了武道巅峰,俯瞰人间御风而游,环顾四周,无人并肩而立,值得记住的事情反倒是不多了。

两个徐凤年站在一起,但是始终没有魂魄归于一体,因为王仙芝的那一剑伤气远甚于伤身,既然高树露的体魄还能承受得住,就不需要画蛇添足,如果冒冒失失融入一炉,才是自投罗网,而且损害了原本堪称除秽无垢的不败金身。

王仙芝的伤口已经嫩芽抽满枝头似的,陆续生出新鲜的筋肉骨,胸口伤势不再触目惊心,开始轮到徐凤年遭罪,红丝赤蛇挣扎攀附,仍是没能祛尽那些残留的雷电剑气。

王仙芝突然说道:“老夫还是个读书人时,与一位前辈书生交心,他说了一句话,时至今日,前辈恐怕已经坟冢白骨化土,老夫却依然记着:与其文载青史,不如头悬国门。可在那乱世之中,这位书生不过是死在了兵荒马乱里,既没有将一腔抱负付诸庙堂,也没有死得其所,老夫听闻死讯,给他收尸之时,不过就是从路旁泥泞的百余具横竖尸体里,扒出来后,草草埋葬了事。这位君子生前所佩长剑,大概能值几十两银子,早就给人拿走,君子遗物,就给小人当成了换取官帽或是酒钱的货物。”

“王仙芝何曾挡过一名后辈的前路?”

“老夫坐镇东海,在世一日,可曾有刘松涛这般有恃无恐的武夫,祸乱人世?”

“朝廷势大,有铁甲在身铁骑驰骋,老百姓手无寸铁,天下兴亡分合,死得最多的,恰恰都是这些无辜人。老夫不想着这些人遇上太平盛世的官府欺压,以及乱世光景的兵匪游掠,不想着人人可以轻松应对,只希望更多人在走投无路之时,甚至是在死前,能够向前站出一步,而不是只能跪下去,磕头求饶。王仙芝所求不多,不过是送给天下人这一步,一步而已。”

徐凤年平静问道:“为什么要说这些话?”

王仙芝淡然道:“老夫活了太久,见过太多,平时反而跟谁都无话可说。你小子不肯说遗言,但是老夫想让你死得明明白白。若你是寻常的藩王子孙,靠着两代人的阴谋诡计得以世袭罔替,老夫岂会跟你废话,杀你都嫌脏了手。”

徐凤年正要说话,王仙芝摆了摆手,说道:“你想说什么,老夫心知肚明,只不过谁的拳头大,谁的道理就大。你说得再好,老夫不乐意听你的,就这么简单。”

徐凤年笑了笑,说道:“胜负还早,谁的道理更大一些,不好说啊。”

王仙芝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说道:“老夫也把话说完了,接下来到底谁更该死,很快真相大白。”

百里之外,一位衣袖乘风飘拂的忘忧之人,提着一杆刹那枪。

紫气西来。

第035章 十分之争,将死之人

王仙芝环视四周,意态萧索,眼前的徐凤年虽然带来些许惊喜,但比起想象中的那一战,仍然逊色太多,若是陈芝豹不曾出凉入蜀,若是徐偃兵提着刹那枪而来,再加上那个似乎跟北凉有着隐秘牵连的洛阳,三人联手,为年轻藩王压阵,才能真正打上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战。仅有两个徐凤年露面,就算机关迭出,到底还是不够看也不够打。

徐凤年抬起头,只见在王仙芝所站位置的天空上方,风卷云涌,大块大块的彩云迅速汇聚,如仙人铺开巨幅锦缎。道教丹鼎派所载金玉良言中,有“三花聚顶五气朝元”一说,可当下景象,显然已经远远超出这个范畴。一位即是酒仙又是文豪更是剑侠的先贤,曾留下脍炙人口的诗句:“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后世往往感触不深,不识其中机锋真味。徐凤年叹了口气,王仙芝估计是终于按捺不住,准备递出杀招,杀人之后,就会自开天门,但不是一鼓作气去飞升天庭位列仙班,而是为人间武夫坐镇天门。

徐凤年深深呼出一口气,仍是没有急于让身旁的出窍魂魄与自己融为一体,而是凝气站定,等待王仙芝马上水落石出的雷霆一击。

王仙芝吸了一口气,满头银霜白发,瞬间转为乌青颜色,原本一个魁梧老人,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正值壮年的男子。

徐凤年没有去欣赏那般化腐朽为神奇的玄通,轻轻闭上眼睛,脸庞上紫金光彩萦绕流转,吸气之后,衣袖鼓胀,恍恍惚惚,给人遗世独立的感觉。这便是大黄庭中口诀中的“门外闹市不去管,掩门闭户即溪山”。

攻势守势,各有奇妙。

转眼过后,徐凤年和王仙芝两人之间十余丈距离,出现了不下二十尊王仙芝高大身形,姿态稍有不同,但完整展现出了王仙芝的前冲奔雷之势。

徐凤年第一次被被击退,就一口气退到了百丈外,这百丈路程又连绵不绝浮现出近百位王仙芝的清洗身影。

徐凤年看似毫无还手之力的第二次后退,退出了一百五十丈。

此消彼长,王仙芝愈战愈勇,身形越加繁复,一线之上,密密麻麻,排列着两百多个根本来不及消散的雄魁影像。

一味被动挨打的徐凤年只是一退再退,凭借着高树露的浑厚体魄和大黄庭的抱朴守拙,大体上不见颓败迹象,只是细看之下,先前被王仙芝三寸雷电刺穿身躯的伤口,人猫韩貂寺因扶龙而成的红丝赤蛇,已经彻底放弃挣扎,但是鲜血来不及渗出伤口,就如沸水浇雪,化为浅淡雾气,反而让徐凤年显得衣衫依旧洁净。

王仙芝始终出拳不停,哪怕明知此人存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的心机,但是王仙芝何其自负,任你徐凤年假借拳罡锻炼未曾完全融合的高树露体魄,我自可让你自讨苦吃,总有一拳,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条在地面上割裂出两里路之长的直线上,“王仙芝”越来越多,简直可以为称之为不计其数,恐怕就算武评十人中的高手在旁观战,也会头皮发麻。

可如果王仙芝的高徒,那女子拳法宗师林鸦在场,亲眼见识到那一个个保持攻势的王仙芝,仔细观摩,肯定可以大受裨益,在武道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

因为这才是天下间最高明的一幅拳谱!

王仙芝攻出不下六百拳,徐凤年来者不拒接下六百多道拳罡,终于迎来了转折点,一直不断伸长的后退距离,第一次开始缩短。

因为王仙芝的身形过于迅捷,同时攻势太过迅猛,即便徐凤年已经退出将近三里路,但是一直不闻半点声响。

老人身后终于遥遥炸响一声迟到的震动巨响。

这兴许就是世人都习惯了的先见闪电再听雷响。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本就是世事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