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节(1 / 2)

刘松涛递出一剑而已,却眨眼间衰老十岁。

刘松涛在百年之前不曾出手一剑,兴许是江湖上最寂寞的老剑仙,百年后这晚来一剑,势可摧山。刘松涛不悲不喜,只是望向那位百年后立于江湖鳌头的白衣女子,然后讶异咦了一声,“难道你是心左之人。”

洛阳从废墟上站起,冷笑道:“该我了。”

刘松涛瞥了眼白头年轻人,转而望向两次震动北莽朝野的女魔头,摇头叹息道:“同病相怜。一个不得不靠旁门左道窃取修为,一个拿外物元气给自己续命,都是篡改气数的无奈行径。你的阳寿本就不多,跟我一战再战,就算你拦得住我刘松涛三百里,结果到头来跟一个活了两个多甲子的老头子晚死不多久,何苦来哉?”

来者自然是庸人自扰的徐凤年,跃上城头后便止步远眺旁观,起先万万没有要横插一脚的意图,他甚至都顾不上先去上阴学宫,接到青隼传来的密信,直接就绕路前来,生怕错过了这场大战,不说百年一遇,毕竟有羊皮裘老头和王仙芝东海一战珠玉在前,两任魔教教主内斗,怎么也算得上是几十年难遇的旷世大战,只是信上所谓的逐鹿山白衣男子,他哪里料到会是北莽死在龙壁河槽中的洛阳娘们!当他临近城墙,心意相通的阴物就让徐凤年知晓已经给洛阳察觉,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徐凤年干脆就不跑路了,鬼使神差,当他看到刘松涛一剑起手,就有些怕。一边火急火燎跃下城头,一边给自己壮胆,反正有半吊子天象境傍身,凑个热闹,跟老教主说句良心话总不至于就给当场宰了吧?你一个刘松涛堂堂上任魔教教主,忙着跟全天下较劲,何必跟咱们这种不混江湖的过意不去,是不是这个理?再说了,老子在北莽过惯了过街老鼠的苦日子,一旦风紧扯呼,咱跑起路来也不慢嘛。

一直前行的洛阳正眼看都不看一下徐凤年,让他的媚眼白白抛给瞎子。洛阳若是那个可以用常理揣度的女子,也就不会是洛阳了。饶是饱经风雨的刘松涛,也觉得有些费解,这女子分明无需玉石俱焚,是懒得分出胜负高低,那就直接分出死活吗?刘松涛仰头放声大笑,竟然有一种百年之后终于得遇知己一人的痛快感觉,撕下仅剩的袖管,第二把衣剑在手。不知是否剑仙魔头阴物同时存在的缘故,天人感应,引来异象,天空似乎稀稀疏疏飘下了些许雪花,徐凤年抬头看去,是一个晚来天欲雪的惨淡黄昏啊。

能饮一剑无?

刘松涛像是十年性命换一剑。

只是比起第一剑,这一次就连徐凤年都察觉到有一鼓作气再而衰的嫌疑,下一刻徐凤年都来不及破口大骂,难怪刘松涛这一剑有所松懈,剑尖初时所指是洛阳,才离手数丈便掉转剑尖,朝自己急掠而刺,袁左宗比起剑尖最终所指的徐凤年还要更早动身,随手从街边抓取了一根木棍做枪矛,大踏步前奔,只是飞剑之快过惊雷,徐凤年十二柄赠剑被韩貂寺毁去数柄,不过打造一座剑阵雷池不在话下,身前三丈之内剑气森严,在袁左宗赶到之前,刘松涛那柄快至无形的衣剑已是破去喻意不可逾越的雷池,飞剑一时间叮叮咚咚胡乱飞窜,徐凤年心境止水,抬手撼昆仑,这摧山一剑,让守势近乎圆满的徐凤年不断滑步后退,凌乱剑气如同无数根冰锥子,狠狠砸在脸面上,飞剑不断撞击那柄始终不见真身的衣剑,徐凤年仍是一退再退,那位剑仙以十年寿命换来的一剑,可谓是让徐凤年吃足了苦头。

好在袁左宗双手持棒,一棒简简单单挥下。

袁左宗眼前地面炸出一个大坑,有木屑,有衣屑。

衣剑被毁,徐凤年站定后伸出手指,擦去一抹被狠辣剑气擦出的血迹。

临时起意换人去杀的刘松涛也不好受,跟洛阳互换一脚,洛阳身形不曾后撤,刘松涛已经跌落十余丈外,重重落地,几个翻滚才一掌拍在地上,摇摇晃晃飘拂起身,洛阳如同附骨之疽,刘松涛才稳住,就给她一臂横扫,身体离地数尺,不等他横向飞出,洛阳就是对着他腹部又一脚踩踏,直接断线风筝又是七八丈外,这一次刘松涛没有跌落,脚尖悬空几下蜻蜓点水,在那条沟壑边缘轻轻落足,一步错步步错,大有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趋势,洛阳在长掠中一掌推出,刘松涛神情一凝,往后一仰,躲过洛阳那柄不知何时落在手心的飞剑之钉杀,洛阳换掌变肘,往往一敲,将刘松涛砸向地面,一脚踹出,刘松涛直接撞到远处一面墙壁上,当他从尘埃中站起,嘴角渗出触目惊心的黑色淤血,洒然一笑,两根手指把自己腹部划破,捻住剑尖,提出一柄从背后插入他身躯的阴险飞剑,刘松涛望向那个心机深沉的白头年轻人,啧啧道:“好手段,当得灵犀二字,生死存亡之刻还不忘借剑一次,停剑一次,俱是妙至巅峰。果然没有白费刘某对你的那一剑。”

刘松涛脸上非但没有半点怒气,反而有些欣喜,轻轻将透体飞剑抛还给徐凤年,“养出剑胎大不易。魏曹当不得剑仙二字,当时还跟你一般年轻的隋斜谷倒是不俗气,可惜刘某也不知道姓隋的是死是活,否则你可以跟他学剑。一般武林中人,信奉武无第二,生怕被人踩在头上,晚节不保。可剑道大家,必不惧后辈赶超,唯独怕那剑道传承一辈不如一辈。小子,你叫什么名字?”

徐凤年小心翼翼反问道:“隋斜谷,是不是喜欢吃剑?”

刘松涛笑着点头,“这小子当年便扬言要问尽天下最强手,吃尽天下最好剑。我闭关转去练剑时,正是这个愈挫愈勇的手下败将替我守关。”

徐凤年深呼吸一口,“隋老头跟我有大仇,但恩怨得分明,对我也有一剑之恩。”

刘松涛摆摆手,“那是你俩的事,跟我没关系。”

洛阳瞥了眼徐凤年,后者立即噤声。

洛阳轻轻弹指,一物掠向刘松涛,后者接过物件,神情复杂,轻声问道:“是你?怎么可能?”

洛阳面无表情。

本来已经打算誓死一战的刘松涛哀叹一声,弹回物件,眼神古怪,“就算见到了又如何,都不会是那个人了。”

洛阳神情冷漠依旧,“没别的事情,你就赶紧滚。”

刘松涛捧腹大笑,然后一闪而逝,出城东行时,这位百年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魔头自言自语道:“原来还有比我更痴之人。”

洛阳皮笑肉不笑,死死盯住徐凤年,“娘们?”

真是记仇啊,怎么不说老子为了你平白无故摊上了刘松涛的一剑?

徐凤年正想着怎么跑路,洛阳已经开口笑道:“黄河一剑,小女子铭记在心。”

徐凤年听到“小女子”三字立马毛骨悚然。

不料北莽女魔头低头一看,伸手捂住心口,自嘲道:“哪来的心。”

第062章 三人禾

可能是临近上阴学宫的缘故,城中茶楼酒肆取名都颇为风雅,据说任意一家年老客栈墙壁上,都能留下各朝各代文豪儒士所写断篇诗句,尖雪酒楼在城中地处僻静,下雪时分,少有人出门遭罪,加上城中那场不知天灾还是人祸的变故,生意也就自然惨淡,掌柜的正郁郁寡欢,惦念着何时才能攒足银钱去买下那栋早就相中的小宅,这个年月岁岁太平,没了春秋时的兵荒马乱,多买些房宅总是不差。家里婆娘总埋怨给闺女准备的嫁妆肯定少了,撑不起脸面,比起邻里宋家差得太大,掌柜的作为一家之主,虽说一年到头做牛做马的艰辛营生,可到底还是不好多说什么,倒是每天辛苦劳作,回家能喝上一杯闺女亲手煮的茶,也就没了怨气,犹豫着是不是把珍藏多年的一幅字画干脆卖了,当初从一个流落他乡的南唐遗民手中重金购得,如今确是能卖出个高价,可熬不过打心眼喜欢。掌柜的叹息一声,人到中年万事休呐,抬头看了一眼楼外暮色中飞雪的小街,搂了搂袖口,看到两人走入茶楼,掌柜的赶忙迎客,生怕错过了这单无中生有的生意,也顾不得名声,热络笑道:“咱这楼里除了上等雨前好茶,好酒也不缺,两位客官要喝什么?”

等到掌柜的认清了两人容貌,就有些愕然,那位俊逸的年轻公子哥还好,笑脸温煦,大冬天瞧着很暖心,一看就是朱门高墙里走出的温良世家子,可那个面色寒霜的女子就吓人了,掌柜的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好在不知为何白头的公子哥十分善解人意,拍去肩头雪花后柔声笑道:“劳烦掌柜的去温一坛子酒,怎么浓烈怎么来,要是有火炉就端个过来,放在桌下,咱们可以加些银钱。”

掌柜的赶紧搓手笑道:“不要钱不要钱,应当的。”

徐凤年和洛阳坐在临窗的位置,先前刘松涛莫名其妙就离城,看架势洛阳马上就要腾出手收拾自己,可当他和袁左宗都准备拼死一战,她又说喝酒去。徐凤年没有让袁左宗跟上,她说喝酒,徐凤年那就大大方方喝酒,舍命陪君子多半真是要没命,可跟洛阳喝酒多半可以活得好好的。酒上桌,火炉也架起,两人对饮,徐凤年举杯喝了一小口,哧溜一声,懒洋洋靠在椅背上,轻声问道:“拓跋菩萨等了三十年的好事,被你搅黄了?到底怎么一回事?”

洛阳没有举杯饮酒,默然无语。

徐凤年又问道:“你去逐鹿山当了教主?是你派遣陆灵龟那伙人让我入山封侯?曹长卿愿意给你们魔教当客卿,逐鹿山愿意为西楚复国出力?不过说实话,我对西楚复国一点都不看好,当初徐骁灭掉西楚,之所以没有去南北划江而治,也是看出了大势所趋,没有称帝不过是让人心灰意冷,可一旦自立为帝,更会让那帮百战老卒为了他屁股下那把龙椅死得一干二净。徐骁的小算盘向来打得噼里啪啦,不做亏本买卖。如今离阳王朝的赵家天子也不是什么昏君,勤政自律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就算曹长卿入圣,无关大局。说不定离阳恨不得西楚大张旗鼓复国,一把大火烧掉一座粮仓,比起烧死散乱不堪的一丛丛杂草,可要省心省力太多了。如果我没有猜错,西楚复国,初期一定会万事如意,到头来难逃被朝廷起网捞鱼一锅端。这种缺德事情,元本溪谋划得出来,赵家天子也点得下头,党争都已经无敌手的张巨鹿更是可以运筹帷幄得尽善尽美。”

洛阳仍是闭目养神,伸出一指轻敲桌面,轻微的叩指声响,听不出什么韵律。

片刻之后,徐凤年骤然感到一股窒息,喉咙涌出一股鲜血,赶紧断开跟朱袍阴物的神意牵连,这才逐渐恢复清明,徐凤年苦笑道:“很像是人猫韩生宣的指玄。你真是什么都拿手啊。”

洛阳伸出手指在盛酒的茶杯中蘸了蘸,用小篆在桌面上写下洛阳两字。徐凤年笑道:“我知道,大秦王朝一统天下后国都改名洛阳。”

洛阳嘴角翘起,一脸不加掩饰的讥讽,开口问道:“你真的知道?”

徐凤年被这个白痴问题给问得无言以对,可眼前这个女魔头跟新武评天下第二拓跋菩萨斗过,跟第三的新剑神邓太阿斗过,把原先的第四洪敬岩硬生生拖拽下去,今天又跟刘松涛硬碰硬斗过,以后估计少不了还要跟武帝城那只老王八也斗上一斗,当今武评上的十人,难不成都要被她揍一遍才罢休?这得是多霸气的疯子?徐凤年心中哀叹一声,怎么偏偏在北莽就遇上了她,想当年城头上那个纯真的黄宝妆到哪儿去了?

徐凤年说出了最近猜想最多的一个疑惑,“逐鹿山出现在秦末,古语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难道这个后世演化成魔教的逐鹿山,跟北莽公主坟一样都是大秦的余孽?”

洛阳放肆大笑,“余孽,这个点评真是一针见血!”

徐凤年很没有诚意地陪着笑出声,洛阳懒得理睬,一语道破天机,“刘松涛当初并没有被龙虎山借用数代祖师爷之天力谶语钉杀于龙池,而是去了烂陀山削发为僧,一躲就是将近百年,当年惨事都该放下才对,照理说早已可以放下屠刀即身证佛,去西天佛国占据一席之地,不知为何会走火入魔,这一路东行,半佛半魔,完全是脱缰野马,不合情理。以戒律严苛著称于世的烂陀山放之任之,中原佛头李当心也没有全力阻拦,更是有悖常理。不是僧人的刘松涛所求,或者说烂陀山所谋,可能会殊途同归。”

徐凤年试探性问道:“你跟我说这个,是还想着拉我去逐鹿山?”

洛阳不承认不否认,打哑谜。

徐凤年坦诚相对,“只要你不急着杀我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