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州城的明巷仿佛永远都不曾变过,
值此薄雾朦胧的清晨,这巷子里的秦楼楚馆个个关门闭户,不似夜里的繁华热闹。
昨夜下了小雨,路面还有些湿润,在这般寂静的地方,辛婵都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脚步声,还有她那根拐杖触碰地面发出的咚咚声。
红漆栏杆里浅色的纱幔被晨风吹得飘忽乱晃,辛婵仰头时,那样柔绿的颜色刚好遮挡了朝阳的光,如蝶翅一般摇曳着,轻抚着栏杆轩窗。
辛婵一步步地踩着木楼梯上了楼,在那绿幔晃荡的内里隐约瞥见一抹殷红的身影。
她伸手掀开纱幔,
便见那人锦袍殷红,乌发未束,便那么躺在并不算太厚的地毯上,后脑枕着一把描红绘绿的琵琶,双眼轻闭着,几乎听不到什么呼吸声。
乌发半遮着他冷白的侧脸,辛婵望见他的手里还捏着一只玉盏,她盯着他指节里的玉盏看,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那一瞬她好像什么都没有想过,脑子里空空的,她只是那么定定地看着。
过了好半晌,辛婵才终于走近他。
他们之间隔着一张桌案,也许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他眼睫颤动,倏而睁了眼。
当他望见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穿得灰扑扑的,脸色蜡黄又满是褶皱的小老太婆时,那些朦胧的睡意仿佛便在顷刻散尽,他清醒了些,接着便忍不住弯起眼睛笑,“小蝉若再用黔树汁生生地粘出这些皱纹来,怕是你等不到老,便真成了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
他总是这样,
轻易地就能认出她原本的模样。
“你怎么还敢回这里来?”辛婵却是望着他。
谢灵殊一手撑着后脑,他笑盈盈地对上她的目光,“那么小蝉呢?你不是也来这里找我了吗?”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将手里那只玉盏随手丢下,再走到辛婵的面前来,他垂首看她时,便伸手蹭着她的脸,将那蜡黄的颜色蹭下来些,“整整十日了……”
他的这一声,好似喃喃自语般,辛婵虽听清了,却一时并未明白他的意思。
于是她仰头望他,“什么?”
谢灵殊慢条斯理地将手指上蹭到的粉痕擦在了辛婵那灰扑扑的衣衫上,他敛眸轻笑着,“我还以为小蝉是后悔为我放弃在宗门里得到的一切了。”
辛婵总算明白过来,她动了动嘴唇,“路上出了些事,宗门里跟踪我的人也很多,我甩掉他们费了些时间。”
她说着,又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手腕,可那里空空如也。
她是在跟他解释,但这个姑娘总是这样,连解释都是这样一副硬邦邦,不自然的模样。
谢灵殊看在眼里,似乎她这张被涂抹得乱七八糟的面庞,在他眼中仍是原本那般明净的模样,所以他看向她的目光,仿佛从来都是这样温柔缠绵。
他伸手轻抚她的鬓发,“小蝉当真不后悔?”
从辛婵成为试炼魁首的那时候起,她就已经拥有了许多她曾经从不曾拥有过的东西,从仙宗到平凡的百姓,无不有人仰慕她。
名利加身,世人的崇敬就在眼前,她是真真正正地成为了仙宗年轻一辈间的第一人。
她原本还能拥有更加光明的坦途,却在烈云城,因为谢灵殊而全都放弃了。
“没什么好后悔的。”辛婵也没有同他多讲些什么,只垂下眼睛,避开他的目光,小声说了一句。
谢灵殊却忽然俯身抱她,下颌就抵在她的发顶,他似乎是在隔着那飘忽不定的绿幔在看红漆栏杆外的天色,殷红的衣袖覆在她的肩头。
隐秘的香在他怀里,也在她的鼻间。
她的手指还触摸到了他柔顺微凉的一缕乌发。
他的眼睛不知是被昨夜那场好长好长的笙歌曼舞熬红的,还是因为旁的什么,此刻她并看不到他在笑,只能听见他深深地喟叹:
“小蝉,我们……回家罢。”
第38章 总愿成全 [v]
说是回家,但辛婵和谢灵殊到底也还是没能回去那座小院。
此前禹州城中识得他们的人也不算少,再加上谢灵殊在明巷那些地方也留下了些风流美名,而辛婵早些时候又在城中客栈里做过工,若是有人存心探查,找到他们曾居住过的那间院子也不过是迟早的事。
所以辛婵和谢灵殊只得离开禹州,一路辗转往西,入得边陲大漠之地。
原本一开始辛婵还未曾发现谢灵殊有什么异样。
可这片沙漠太辽阔,辛婵同谢灵殊一开始是跟随着西域商队一同走的,夜里总是露天席地,还时不时地会被风吹得吃上一嘴的沙子。
谢灵殊总是在喝酒,辛婵都没见过他吃过多少食物,却总是一坛又一坛地将那西域人酿的烈酒往嘴里灌。
许是那夜他醉得太厉害,故而天方亮,商队所有人收拾行装要走时,他仍不省人事。
商队的骆驼都驮着不少东西,不好再承担一个人的重量,辛婵也不想再多麻烦他们,便只能让他们先走。
商队里有个胡人姑娘康兰絮一路上都对谢灵殊这位中原来的美貌公子殷勤有加,又是送水,又是送酒送干粮,她也并不想就此丢下他们二人,但商队是她父亲的商队,他们也必须要赶着日期将东西都送回去。
最后无法,康兰絮只得命人给他们多留些水和干粮,又将羊皮地图交到辛婵的手里,嘱咐她,“你们一定要按照这地图上标注的路线走,我们在沙逢春,等着你们。”
沙逢春,是屹立在这大漠里的,最为古老繁华的一座城,也是一处绿洲。
古往今来,商客不断。
谢灵殊转醒时,他一睁眼便望见的是这浓黑天廓里,稀疏点缀的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