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大角儿,意味着收到的注视更多,看到他的人会更多。杨非哪里有不答应的,头都点成了小鸡啄米,心里一边想,太好了,大角儿得钱还多。
他在剧团忙完以后就回了家里,吃着宿郢让人送来的饭菜,刷着手机朋友圈里养父母和弟弟在外旅游的照片,幸福地仿佛自己也身在其中。
之前他把钱打过去以后,杨父特地给他打了个电话,让他在外面不要太辛苦,要注意身体,再过半个月过年时,会给他寄点家里做的辣白菜。这般态度真是许久没有的了,也不怪他这么开心。
作为一个在孤儿院长到七岁的孩子,家对于杨非来说就是此生最大而最难实现的梦想。没有人知道在孤儿院生活八年是什么样的感受,也不会有人知道被当成货物反复挑选比较,指指点点,不满意了还要退货是什么体验。
可杨非知道。
他记得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隐隐约约有点印象,也许三岁或者四五岁时,他其实被领养过。可被带走没有太久,他又被送了回来,具体原因不记得,但他记得他是被一个女人硬拽着扯到车下面。
那女人走得很快,脚步很大,他跟不上,一边哭一边被拽着小跑,一不小心摔了,也是直接被人扯着手提了起来,拖在地上走,之后一把将他甩进了孤儿院那个破院子里。
接着是两个人的争吵以及他自己的哭声。
那是第一次被领养,因为太小他已经记不太清了。后来,他就再也没有被成功领养走过,具体原因也不知道。其实每一次来人挑选小孩的时候,他总是被阿姨推在中间积极推销:这个孩子不错的,会做家务也很勤快,平时也不吵不闹,特别聪明,都会认字看书了。
这种话他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可来的大人们每次看到他跟他说了几句话后就不怎么理会他了,有一次偷听时,他听到大人们说:太聪明了也不行,什么都知道也都记得,看他刚刚给你们搬凳子倒水的样子,看得到眼色的很,殷勤得都不像个六岁的小娃娃,比我屋里那个小学六年级的都要成熟,也不跟别的娃一样求抱让买玩具,这种乖也是乖,可怜也是可怜,就是怕心思太重领回去养不熟。
就这样,他被以这样的理由拒绝了多次。直到他七岁的时候,他开始学会装傻,一问三不知,就知道傻笑,乖巧地喊阿姨叔叔,像别的孩子那样索求拥抱。
这一次他被成功地领养走了。那是一对多年要不上孩子的打工族,女方不孕但有经济话语权,于是将他带走了。他们,也就是杨非现在认下的养父母。
刚开始养父母对他还算不错,吃喝穿没有亏待过,还送他去上学。他聪明学得好,一去便考了第一,着实给养父母脸上争了光。前两三年,他真的幸福得难以描述,每天都像是活在梦里,即使现在做梦梦到,都是能够笑醒的美梦。
只不过美梦没过两年就碎了。在他十岁的时候,夫妻俩意外地有了孩子,还惊喜地生了个男孩。
被送回孤儿院的前一天,难得丰盛的饭桌子上,养父母对着他说:今天多吃点吧,都是你喜欢吃的。
他们没说他们要把他送回孤儿院,但他其实是知道的。之前有亲戚以说笑的方式告诉过他:你爸妈要把你送回去不要了,你咋办?哭不哭?
他傻笑:不会的,爸爸妈妈最喜欢我了。
亲戚哈哈大笑:他们最喜欢的才不是你,是你弟弟哦。
饭桌上,他大口大口地吃着最后一顿好饭,刚开始想着不哭,但吃着吃着就哭了。可能是饭太好吃,给好吃哭了。
最后,他还是被送走了。因为已经有了一次经验,所以这一次他并没有太挣扎。下了车往那个熟悉的僻静的院子里走的时候他很平静,他想至少自己不要像上次那样,被拽着拖着地扔进去,而要好好走进去。
本以为这次就要告别父母了,没想到孤儿院说他年纪太大了,不收他。而且国家已经出了政策,领出去的孩子不能随便地放弃抚养。
养父母好说歹说,想了许多办法都没把他塞回去,其间跟孤儿院大闹一场,差点打了官司。后来见实在没有办法,把他带了回去,带回去的时候态度跟之前完全不同,上了车就打了他一巴掌,对他又吼又骂。
可他那会儿心里却半点不见气,满心都是喜悦。他的想法很简单,只要没被送回去,他就还有爸爸也还有妈妈,还有弟弟,还有家。
即便是到了现在,他还是很感激养父母。如果没有他们,他恐怕连叫爸爸妈妈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都不知道。
而他很幸运,他不仅有爸爸妈妈,有弟弟,还有蔺舒。
午饭吃了?宿郢一边跟杨非视频着一边抽着烟问。最近压力比较大,他又把戒了许多年的烟抽了回来。
压力来自于蔺母,自从前段时间他们挑明说清楚,蔺母知道他对杨非的想法后,便对他一直冷处理着,不给他打钱也不打电话,甚至还冻了他两张卡,也许是想等他妥协。但宿郢不是书呆子蔺舒,他最会赚钱,便趁着还没有完全闹僵的时候加班加点存够了老本,虽说比起蔺家的财产来说什么都不是,可对于他来说已经够了。
嗯,吃了。你怎么抽烟了?杨非问。
想抽就抽了。你怎么样?今天干什么去了?这几天宿郢都会跟杨非打打电话,视频一下,虽然对方还是从不主动联系他,可也没有不接电话或者视频过。就算上一回,他说了那样过分的话,杨非之后还是没有挂过他的电话,对着他还是笑嘻嘻。
在剧团里帮忙。杨非说完,看见视频里的人又狠狠抽了一口,忍不住加了一句,抽烟有害健康。
嗯,烟盒上写着呢。宿郢对着他笑了笑。反正他也只会在这个世界待十年,总不能在十年内抽死吧。
他们又聊了些有的没的,多数时候是宿郢挑起一个话头,然后杨非就会主动接下,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宿郢听,杨非说,只要宿郢不提出挂断视频,杨非就会一直说一直说。仿佛要把自己内心里所有的东西都掏出来摆到他面前,一点都不遮掩。
从看过的书说到剧团的事情,再从自己做手工玩偶的经验谈到打工遇到的趣事。他并不避讳曾经的宿舍生活,会说到吴阳、说到钱小星、说到曾经的他,话语中并不带什么负面情绪,与吴阳钱小星之前说起他时的那般厌恶相反,他说起这两人时是以夸赞和怀念居多,附带忏悔。
杨非说他对不起钱小星,对不起吴阳,也对不起曾经的蔺舒。他说如果不是他,他们的宿舍不会四分五裂。眼看就要说到表白蔺舒的事情了,杨非停住了。
宿郢没强迫他继续说,转了话题,让他谈谈他的曾经。
曾经?杨非愣了愣。
宿郢说:我知道你是孤儿,你不用再撒谎了,我是谁你也知道,我家里干什么的你也清楚,你觉得以我的能力查不到你的过去吗?你那点儿事,我早就知道了。
他抽了一口烟,看着镜子里一下子变得慌张起来的大男孩儿,敲了敲桌子让对方抬起头来,喊了两三遍,杨非才慢慢地抬起头。
两人对视后,宿郢继续道:听着杨非,我不在意你的曾经,也不在意你是谁,你也不用对我撒谎说你还有家,因为我知道你没有,而且我也不在意你没有。
视频里的男孩儿又习惯性地低下了头,拇指一下一下地磨蹭着自己的指甲,眼神闪躲。宿郢唤了他一声,让他再次抬起头。
此时杨非的眼眶已经开始发红了,但他还是努力地眨眼,努力地勾起嘴角,想露出一个笑来。
可宿郢并不打算给他留多少面子。
没有人愿意领养你对吗?你也没有家对吗?
杨非抿抿嘴,强笑起来:蔺舒,我们别说这个了,对了我今天接到一个电话
宿郢说:我来领养你,我来给你家。
杨非僵硬了。他的耳朵像被轰炸机碾压过似的,嗡嗡得听不清什么东西,周遭一切都如梦似幻。他看到视频中那个英俊又优雅的男人认真地看着他,对他一字一句道
我领养你做我的家人,好吗?
去年,杨非回孤儿院看望阿姨时碰到了曾经跟自己一起的一个有先天心脏病的男孩,比他大两岁。
那男孩也算是命大,长大以后心脏慢慢长好了,现在与常人无异。因为心脏病病史,从未有家庭领养过他,一直到现在,他在外面打工有了起色,开了家小店经营着,算是他们这堆人里混得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