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音刚起时颇有凄厉之感,在似是反复喟叹的颤音之后,旋律却又渐渐轻快了起来,只是这种欢快里夹杂着一丝无奈和痛苦,让白鹭想起勾栏里强颜欢笑的歌妓们。
贾攻玉闭着眼睛,表情淡漠地拉完了这首悲怆的曲子。弦音却仍久久地飘荡在白鹭与洮翠的心间。洮翠没想到,这个落魄公子竟然还有如此高雅的一面,这让它对贾攻玉的好感又加了一分。
“这首曲子真好听,我竟从未听过,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白鹭解开围裙,坐在了贾攻玉身边。
“风景不殊,正自有山河之异。①”贾攻玉放下二胡,端起石桌上的酒杯,微抿了一口,道,“这首曲子叫《烛影摇红》。②”
白鹭有些不安地道:“曲子是好的,只是……公子,若是被其他人听到了,他们该要把你抓进凿玉山了!”
贾攻玉没有回答,只是细细地看了白鹭一眼,放下酒杯,叹口气道:“白鹭,你以前做过歌妓吧?”
白鹭一惊,正要否认,却听到贾攻玉又道:“你的耳后还有老鸨为你点的红印,虽然被耳环遮挡了,但若是有常去勾栏的人,还是能一眼看出来的。”
每个进勾栏的歌妓,老鸨都会在其耳后点上红印,那是作为老鸨的私有财产的标记。
白鹭有些慌张地连忙捂住耳朵:“公、公子,你怎么知道?难道你以前常去勾栏吗?”
贾攻玉又饮下一杯酒,点了点头:“是。”
白鹭有些闷闷地道:“公、公子,我不是有意要骗你的。只是……只是如果我不这样说,下场会很惨的,我的姐妹之前被抓走了,现在她……”
亲眼见过姐妹经历的残忍处罚,那画面让白鹭现在想起来都胆战心惊,开不了口诉苦。
贾攻玉道:“我明白。这不是你的错。”
白鹭放下了手,也放下了防备,反问道:“公子,那你呢?你过去是什么样的人呢?”
贾攻玉摩挲着酒杯,道:“我家是丹青世家,我的父亲是国画大师贾慎。”
白鹭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有些难过地低下了头。
约在半年前,她曾听人说过,厉王杀鸡儆猴般地抓了不少画师、乐师和说书人,不论有名气还是没名气,都被以“紊乱纲纪、误人子弟”的罪名问斩了。从那以后,厉王对于“惩戒玩乐”这种事情搜查得更严了,除了读他指定的《孝经》之类教育子民忠君爱国、孝道为先的正书外,别说绘画、歌唱了,就连阅读其他任何闲书、野书、哪怕是话本,都是违反法令的行为。
现在想来,贾攻玉的父亲应该是在半年前被处斩了。
贾攻玉看了她的神情,了然地道:“想必你也听说过半年前的那场处决了,我的父亲就在其中。我从小愚笨,没有绘画的天赋,只喜欢拉二胡。我的父亲曾经为此没少打骂过我,不准我拉二胡,还曾砸过我不少的二胡,只为了叫我专心画画,继承他的家业。
“虽然我跟他吵吵闹闹的日子很多,但也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快二十年了。直到某一天,好多带刀官兵忽然冲到我家,要带走父亲和他的儿子还有学生。我的父亲抱着那些官兵的大腿,求着他们放过我这个愚笨的儿子。他一再发誓保证我从未绘画过,还向官兵们奉上了所剩的全部积蓄,才求得我独活了下来。可怜我那两个有着超高绘画天赋、青年俊杰的哥哥,不得不跟着我的父亲一起走了。
“临走前,我的父亲还是悄悄地把这把二胡递给了我,说这本是送给我的加冠礼,可惜没机会再听到我拉琴了。他嘱咐我要好好地活下去,人生还很长,一定能守得云开见月明。他到死也都没放下对我的担忧,为我求情,为我打点,甚至找人为我安排了这个容身之所……”
天上圆月仿若一轮明镜,照亮了天地,万物在黑夜里也无所遁形,只是月圆人不再圆,这光芒反而清冷得让人心寒。
白鹭看见一滴泪从面无表情的贾攻玉嘴角划过,她咬了咬下嘴唇,轻声安慰道:“公子节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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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典故来自于晋·王隐《晋书·王导传》,指悲叹国土破碎或沦亡
②:曲子来源于刘天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