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校长血压突突往上跳,忙叫家里的阿姨去找铲子,薄时予注视着脚下潮湿的泥土,应该是小孩子经常搞恶作剧的地方,很脏,他有些吃力地俯身去碰,江原拦着,但他苍白的指尖已经拨出一个碎块。
沾满了污泥,很旧的一个粗糙陶俑。
是小女孩儿圣诞夜乖乖花两三个小时亲手做好的一件幼稚作品。
他做的那件小,精细些,她做的这件大,蠢萌,憨态可掬。
保姆急慌慌把铲子送来,薄时予抬了抬眼,低淡道:“别用工具,容易弄坏。”
他腿不方便,艰难弯着,杨校长和江原面色都泛了白,上前用手帮忙。
薄时予不需要谁,不久前才挽救过人命的那双手,毫不吝惜地搅在泥里,把陶俑的碎块一点点翻出来,随后脱下身上价格不菲的风衣死死包裹住。
手机在震动,持续不断。
薄时予手上都是污迹,衬得肤色像深山积雪。
来电是个陌生号码,他接通,听筒里安静了片刻,渐渐传来轻绵的呼吸,少女的声线在夜里尤其慌乱。
“哥,我舍友嫌我麻烦太多,说惹不起我,把我赶出来了,今天太晚,楼里没有空床位能安排。”
“我没那么多钱住贵的酒店,校外小旅馆又经常出事,我害怕。”
她几个字夹在风里,带着无措的祈求:“你可以……来接我吗?”
沈禾柠屏息挂断电话,身旁三个紧紧捂着嘴的舍友才集体爆发出来:“我靠柠崽,你还有这一面!我真应该拍下来发遍全校,让那些天天寒风里苦等你的富二代们擦亮狗眼好好看看,保准你明天就是校园网头条。”
“到底谁啊,能值得你这样。”
“还叫哥,真哥哥还是情哥哥!”
“说起来,你要是真的套路成了,这一走还不知道几天回来——”舍友掏了掏手机,“你还接单不,差点忘告诉你,有两个医大临床的学姐想重金聘你,帮忙去要个微信号码。”
沈禾柠听见医大就神经敏感:“什么微信。”
舍友点出来一张模糊的偷拍照,照片上的男人侧着身,白色衬衫淡金眼镜,完全是一张价格高昂的手绘剪影:“就这尊大神,卧槽我一看也迷糊,医大还有这种水准的教授,当场就想抛弃我爱豆去粉他,学姐说了,大神在医大江湖人称温柔暴君,够言情吧!”
沈禾柠拨了拨吹乱的头发,先让舍友把这张偷拍发到自己手机上,然后删掉她的,在她怒吼声里抽了抽冻红的小巧鼻尖,微笑说:“谢谢了,我就是觊觎温柔暴君,想去给他做王后的。”
三个舍友被过大信息量砸懵,指着她半晌没说出话来,沈禾柠心脏在胸中空空跳着,就算站在风声呼啸的路口,仍然觉得呼吸困难。
不知道他会不会来,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容许她的接近。
沈禾柠安排好学校里的善后,把舍友们哄回去,一个人留在舞蹈学院侧门这条僻静的窄街上。
夜里十点多了,路上早就没有人,她穿着一条单薄长裙固执地等。
也许她应该矜持,应该知情识趣地别打扰他,就算这场僭越的暗恋再难捱,他也没有义务来买单。
但她已经用尽了全力去忍,还是做不到。
她少女时所有的情感,日日夜夜藏在日记本背面和小纸条里反复写过的“薄时予”三个字,每一次梦里扑向他又惊醒的无望,那些跟着他一步一步走过的时光,都是烙印。
哪怕这些感情在已知人的口中都是龌龊不要脸,不自量力,连他本人都划清了界限,她也想去靠近他,拼命争夺一点点光。
觊觎自己哥哥是罪过吧,如果再改成小叔叔,就更像是在背德了,他要是真知道,说不定会多生气。
窄街路口的转角处,远远停着一辆车,在劣质的路灯下,黑色车身几乎隐匿在夜色里。
薄时予坐在后排,透过车窗,沉默望着风里瑟瑟发抖的身影,这么冷的晚上,她只穿一条裙子,一个人等在无人的街上,像迷途的鹿。
他打开风衣做成的包裹,将那片沈禾柠遗漏在车上的碎片放到中间,把两个支离破碎的陶俑合在一起。
车内很暗,他的大半张脸都被遮挡住,只剩收紧的下颌和唇角。
柠柠永远不会知道,四年前的端午雨夜,并不是他们的最后一面,今天在医大的课堂,也不是四年后的第一次重逢。
她十八岁成年的生日他有在场,一心只为妹妹庆祝。
十九岁她刚考上大学,参加私人舞团,在一个小剧院里跳洛神赋,衣裙质量不好,腾空而起的时候,上身的薄纱损坏脱落,只剩抹胸长裙和雪色的肩膀,她吓坏了,含着泪落在台上时,全场看得入神,他在剧院二楼惊心。
那天夜里,他残废的右腿疼得蚀骨,犹如突然站在深渊之侧。
平生第一次,对自己娇惯着长大的,年仅十九岁的妹妹动了妄念,是不是应该打入地狱。
他可以自控,碾灭所有不该燃起的苗头,跟她的关系理应到此为止,她会长大,即使今天等了一夜没人来接,她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明天总有更好的出路。
他家的小禾苗,没有那么弱。
薄时予按住手腕上冰冷的观音像,旁边有车经过,灯光短暂晃过他的脸,眼尾眉梢尽是不动声色的坚冰。
然后沈禾柠蜷缩在街边,头蔫蔫垂下,捂着嘴打了个很轻的喷嚏。
她手够小了,这样挡在脸上,还是从鼻梁到下巴遮了个严严实实,更显得委屈懵然。
薄时予额角微跳。
沈禾柠不记得等了多久,脚快要僵住时,一束雪亮灯光跟着轮胎碾磨声呼啸而至,后排车窗缓缓降下,开足的空调热意涌动。
男人细框的眼镜边折着锋芒,侧过头看她,两个字无波无澜。
“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