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可不好。他想叹气,偏偏对上燕云戈小心翼翼、带着明白期待的面孔,又还是撑出笑脸。
天子第三次提醒自己:你下的毒,给你挡的刀。
双方心思迥异,却还是平和地回到福宁殿里。
新院判很快赶来。期间,陆明煜把燕云戈支走,要他先去沐浴。燕云戈听着,忐忑地看他一眼,跟着李如意离开了。没了顾忌,陆明煜直接对新院判说:云将军就是燕云戈。
新院判双目瞪圆,震惊无比。
天子冷静,说:他从前是罪臣之身,不好北上。后来中毒、失忆,只当自己是此前伪作出的身份。到现在,他记忆回复,却时而知道自己正是云归,时而把自己和云归当做不同的两人。依院判看,此事该如何处置?一顿,又记起那本《异人录》中也有记载过所谓一体双魂,愈发肯定自己的说法。
院判却是头一次听到这等事。最初的惊愕之后,他反应过来,迟疑:微臣不才。
陆明煜看他。
院判知道,皇帝还是要自己拿出方案。
他冥思苦想,先说:总要先拔出余毒。再有,将军既有知晓自己是云归将军的时候,事情便还好说。只要在这基础上,将将军的认知扩大。
他绞尽脑汁,竟然真的理顺了思路。
陆明煜问:比如?
院判便举例一二三。陛下与云归是如何相处,就和今日的燕将军是如何相处。燕将军对此逐渐熟悉之后,不就慢慢接受自己云归身份了?
陆明煜想想,觉得也是这个道理。
等到燕云戈沐浴之后回到殿中,对上的,就是一副寻常光景。
天子已经脱下外袍,只着亵衣,靠在床头看书。
听到他的动静,看来一眼,将书阖上,微笑道:还不快来?
燕云戈迟疑。
半日之间,要把他的认知从陛下再不愿见我,要我以死谢罪,转到清光爱我如初,一切与从前并无不同,还是有些艰难。
所以,这会儿燕云戈想到的,是另一种可能。
陆明煜说了,他就是云归。
这话不算错。毕竟云归有着和他一样的模样、身材。普天之下,再找不到一个比他更与云归相似的人了。
燕云戈心中发苦:晚间那会儿,他待我的诸多好,是否都是为了找回云郎?说是给我的东西,也不见得真的要给我。毕竟,那么长一条街,要布置出来,总要花不少时候。可在那之前,他可不知道我会记起过往。
所以,陆明煜也许是有另一重考虑。
他要他放弃燕云戈这个身份,继续以云归的名义活下去。
想到这点,燕云戈一阵心凉。
但陆明煜又道:怎么了?还在那儿站着。
燕云戈的脚步不受控制地往前迈出。等到靠近天子,看着心爱之人微笑的目光,他心跳愈来愈快。来到床前的最后几步,更似踩在云上。
他心神恍惚,想:我愿意的。
不过是和他昨夜的表现一样。装成云郎的样子,讨陆明煜喜爱,留在他身边,与他共度此后岁月。
这已经是燕云戈能想到的最好的可能。
他脚下发软。终于临近了,他嘴唇动了动,一句清光已经来到唇边。可这时候,又迟疑:可我毕竟
不是云郎。
不。他心中发狠,既要留下,抛却身份又有何妨?
他微笑一下,到底叫出口:清光。
陆明煜听着,看着,一顿,试探着叫:云郎?
燕云戈心下一片惨然,心想:我此前那些忧虑果真不错。
他轻轻应一声,喉中发苦。但又一再提醒自己,当下情况,已经是再不敢奢求更多的好结果。自己毕竟不是云归,倘若连哄陆明煜高兴的能力都没有,有还有什么资格留在对方身侧?
陆明煜则抽一口气,十分发愁。
洗了个澡的工夫,怎么又不把自己当燕云戈了?刚刚重新把《异人录》找出来翻过一遍,里面也没记载什么好法子。
看来只能像院判说的那样,让人一点点想起过往。
想到这点,天子抬手,将情郎拉入床榻。
燕云戈心中再苦,此时也还强撑着露出笑脸侍寝。
第80章 酒中真言 被胸膛沉闷的疼痛击倒。
朝中人自是不知晓宫里的风波。他们只觉得这段时候, 云将军的气质仿佛有了微妙变化。
分明年纪轻轻,就有如此显赫战功。往长远看,前途不可限量。放在任何人身上, 这都是一手好牌,拿到之后梦里都能笑醒。可再看云将军,怎么觉得他并不欢喜,反倒满满是愁呢?
唉!
上官杰正想着,就听云将军又叹了口气。
声音很轻。若非他恰好离得近, 恐怕还难以察觉。
他想一想,到底不打算多事去问一句云将军为何发愁。可上官杰要走,燕云戈却已经看到他, 与他招呼:上官大人。
上官杰只好停下脚步,云将军。
两人二度成为同僚。燕云戈对上官杰印象很好,当年就是因为他顶住压力、提醒陆明煜安王确有问题,这才保住陆明煜安稳。虽然后面到底让二皇子一脉横插一脚, 但不可否认上官杰在其中的贡献。
因这些往事,面对上官杰时,燕云戈压下心头愁绪, 笑着谈起长安城中一些事。
聊了片刻, 上官杰渐有放松。
他的视线落在燕云戈面上, 到底忍不住想:真像啊!
思绪转到这里,神色也带出一些。
燕云戈看他感怀, 趁势问:上官大人这是想到何事了?
上官杰歉然,说:我若说了,云将军可莫要恼我。
燕云戈此时还不觉危机,笑道:但说无妨。
上官杰道:天下竟真有如此相似的两个人!不瞒云将军,当年, 我也曾与那罪臣燕云戈有所接触,甚至审过他数日。如今看云将军,便总不觉感慨。
燕云戈:
他笑容微微僵住。
上官杰见他这样,倒是理解。
任谁听说自己长得和一个被流放的罪人长得像,都不会高兴。
他暗恼于自己方才的一番话,再度歉然开口,说:是我不是。与云将军说这些,平白坏将军心情。
燕云戈回神,嗓音发涩,说:无妨。听你们说得多了,我也在想,我到底与那燕云戈有多相像。
如何能不像?他正是燕云戈。却要在爱人面前,同僚面前,天下面前,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活过。
哪怕下过决心,可人心总是肉长的。一天十二时辰,六个时辰快活,四个时辰歇息。余下两个时辰,就要多想许多。
不过,燕云戈能放任自己在旁人面前露出忧态,在陆明煜面前,却绝不会有一丝半点不愿。
他尽心尽力,做好天子的云郎。偶尔陆明煜试探他,管他叫燕云戈,他听在耳中,起先还不自觉地回应。到后面,见陆明煜喊完之后,面上未见欢喜。燕云戈便一凛,意识到自己做错。
到后面,天子再这样喊他,燕云戈也只做不知,甚至摆出疑问态度,问:清光,那罪臣不是身在岭南吗?一顿,到底冒出一抹醋意,却不敢针对云归,只能针对自己,你分明说过,只喜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