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他没有这样的反应,那官员还不至于联想太多。可听了他的话音,又见他态度不对。那在赭城待了数十年、此时因伤重被俘的官员脑子里劈过一道闪电,骤然意识到什么。
阿易?谁是阿易!
谁能轻易寻到进城小路,谁能明晰大周守将作战关窍?
再看郭信,那官员目眦欲裂,喊出他的名字。
一声之后,郭信头脑嗡的一声,再难坚持,身形摇晃一下,跪在地上。
天地静默。不远处的契丹人察觉异常,往郭信所在方向走来。那官员狠狠掐了自己一把,要求:还不快走!过上两日,再来寻我!记住,莫要让那可汗知晓!
而后,就是现在了。
郭信找到人。两日不见,羊圈又空了许多。周遭的人用仇恨的目光看着他,若不是太过虚弱,只怕立时就能扑上前来,咬断他的喉咙。
这样环境中,他看着那已经奄奄一息的官员。
官员一把抓住郭信手臂,枯瘦的手指如同鹰爪,又似骷髅。
他没再问郭信为何与契丹人混在一处,也没问他为何忽而有了良心,来寻自己。他身负重伤,时日无多。这种时候,只能抓紧时间,把一个计划说出口。
在边疆太多年,此人也算是看着两个少将军长大。他知道,平夷大将军家的信郎不善于思。但一旦让他认下,无论面临多少困难,他都会将事情做好。
说完之后,这官员阖上双眼,竟是直接断了呼吸。
郭信意识到这点,心神巨震。
无数问题得不到解答,周围再也没有一个能够解惑的对象。
他缓缓站起,回望城主府方向,艰难地思索。
他想到燕云戈从前的话。
在他和郑易眼里口中,燕云戈是叛徒、是畜生。甚至更早之前,郭信就对燕云戈有无数不解。他不明白,从战场上下来,燕云戈为何不去享受那些娇美的女郎,听她们唤一声声英雄。
他也问过。那时候,燕云戈给他的回答是:突厥杀我族人,掳我女郎。我在草原上遇到他们,能杀之除之。回了汉地,却无事能做。既如此,至少不要看着。
郭信不以为然,说:这里如何又有突厥人了?云戈糊涂。
直至今日,郭信也没有完全想明白燕云戈当时的话。但是,有一点做不了假。
他们为何而战?
为护卫边疆!为护卫百姓!
他们为何而怨?
怨陆家天子夺权,将他们困在长安,寸步不得出!
恨是真的,但热血也是真的。
如今,按照阿易的路子走下去,待到事成,陆家天子自当为边疆英雄赔罪!
可同样,按照阿易的路子走下去
郭信看到了一个个蜷缩着的妇人,看到她们怀中的孩童。
他看到倒在一边、生死不知的儿郎,他们身上尚且披着战甲。
看年纪,此人与自己一般大。往前数年,他们或许曾一同作战,共追突厥。到如今,却成了羊圈中的两脚羊。
一瞬间,郭信心中有什么悄然断裂。
他再想到方才那官的话。
打开城门,将大周军队引入赭城!
杀了可汗,让城中汉民再不入契丹大敌之腹!
郭信的手指微微发抖。
夕阳如血,最后一丝光芒暗下。
郭信转身就走!
对驻扎在城外的大周军队来说,这原本是寻常的一天。
此前连破五城,士气大振。可赭城依然是那块最难啃的骨头,几个将军都做出判断,城中汉民恐怕真的无法救出。
这样情形中,大周军队怒意沉沉,却又无计可施。
他们怀着满腔愤懑完成又一天的叫阵。到了夜间睡下,却被一阵乱响吵醒。
再看城中,大周将士皆惊骇。
他们看到了城墙上的火光,看到有人坠于城下。摇曳光影之下,那些契丹人分明在相互厮杀?
这是发生了什么?
几人相互看看,无从知道结果。
现在要做什么?
大周将士们各自起身。这会儿再犹豫,那就是傻子!上天送下来的机会,契丹内乱,他们必须要紧紧抓住!
在不知道城中究竟什么情况的时候,大周军队加入了这场混战。
契丹人忙着互砍,一不留神,竟然真的大周士卒登上城墙。
他们再要阻拦,已经来不及了。
城门从内部大开,伴随着冲锋号角,大周军队再入赭城!
一夜喊杀震天,路面砖石尽被鲜血浸染。
到天亮时,一切稍稍平息。赵岳、侯杰等人站在城中,彼此看看,依然难以置信。
大周的最后一座城,被他们夺回来了。
一切来得太轻松,无怪他们恍惚。
不过紧接着,又有人来报。羊圈里救出多少汉民,多少契丹人被斩落城中赵岳等人缓过神来,开始安排后续工作。
仍然藏匿在城中的契丹士卒要找出来杀掉,被折磨日久的汉民要好生安置。最后,最重要的,将战报八百里加急送回长安。
原本以为要再打一个冬天的战争,在最冷时节到来之前结束。天子大悦,在朝堂上提出赴边犒军之事。
如李如意所想,朝中的确有一些反对的声音。不过,最终还是没有说服皇帝。
皇帝说:朕登基已有数载,却始终坐于长安。只观曲江之涛,未见胡天之雁。
此言一出,朝臣们知道,自己是无法说服皇帝了。
时人仍算文武并重。下意识阻拦皇帝离开长安,是为天子安全计。可同样的,身为天子,若只坐于高堂,又要如何知晓民生之苦,百姓之忧?
既然边疆已然大捷,那放皇帝出去转转,也不是坏事。
不过,真的要现在去吗?
正想着,皇帝又开口,语气中甚至有些许怀恋。
他说:朕从前听闻,胡天八月飞雪,与长安气候迥然不同。
诸臣听着,心中麻木,想:看来皇帝真是憋闷久了。得,那就准备走吧。
话虽如此,可真要出发,仍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最后,浩浩荡荡的队伍离开长安,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哪怕在塞北,这也是最冷的时候。
走到一半,天子依然披上大氅。偶尔撩开帘子,能看到外面纷纷扬扬的白雪。
李如意略有忧愁,皇帝本人倒是感觉不错。
从建文元年至今,陆明煜从未放下习武。他体格较从前强健许多,虽然仍然比不上真正的武夫,却也不再是过往那个羸弱青年。如今别说夏日不会再烧炭盆了,就连冬天,福宁殿的地龙也能弱下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