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香积寺之事,兄妹二人已无其他话可说,自顾自地喝茶吃果子,一炷香后蜀王起身告辞。
轮到宋先生这处,他先问了燕字近来李无眠用药及起居饮食情况,再搭脉问诊,好半会子后,从随身的匣子中取出纸笔,开了三幅方子,交给燕字,叮嘱道:“安胎药饭后服用,每日一次;开胃药饭前用,每日两次,用上一月便可停;若过上些时日害喜严重,则晨起时先喝上一盅止吐汤剂。之前开的药方都不必再用了,哑疾不着急,先顾着肚子里的孩子。”
说罢,也不管楞在当场的众人,收拾起匣子就往外走,走到门口见玉竹还立在一旁不动:“玉竹公子?再不回营天就黑了。”
“先生,您适才的意思是公主有……有孕了?我们将军有儿子了?”玉竹不可置信地问道,自打谢尚书夫妇去世后,谢池过得孤独冷清,如今不但娶妻,马上就要生子做爹了,玉竹眼眶泛红,打从心底里替谢池开心。
宋先生用看傻子的眼神上下打量了玉竹一番:“安胎药不给孕妇吃,难道给你吃?是儿是女老夫看不出来,老夫没这个本事。”
屋中燕字拥着李无眠喜极而泣,李无眠抚摸着平坦的腹部,这里真有一个小生命吗?属于她和谢池的小生命?
世间竟要有一人将她与他紧密相连,哪怕他们今生都不会相爱又或可能分开,这个生命都在某种意义上使他们永远在一起。
突如其来的孩子,梦寐以求的孩子,以前她想有孩子,是期望孩子能令谢池多顾及一些她,看在孩子的面上也不会置她于不顾;现在她想有孩子,只因爱慕谢池,无论所生男孩还是女孩,都会有他的影子在其中,是她爱过的证明,便也值得了。
将军府上下喜气洋洋,管家得了公主之令,在院中支了个桌子,上面摆了两箱铜板,府中无论管事的还是做粗活的都能来领一贯喜钱,一时间此起彼伏地恭喜之声不断。
落雪成霜忙里往外,将屋内有可能磕着绊着的物件儿器具都收了,就连床柱上挂着的金鸭香炉也灭了炭火,这边燕字将冰鉴中镇着的瓜果捡出交给四平送到厨房去,天气再热也不能贪凉。
眼下一屋子人都没伺候过有孕之人,临时抱佛脚,东打听西请教,凑合着齐上阵。
“小祖宗,快躺好,这胎还没坐稳,不可乱动。”燕字见李无眠要下榻穿鞋,忙跑上前,她听厨房里负责摘菜已生产三子的娘子说怀孕头三个月最为关键,也是最容易滑胎的时候,千万小心。
“也不知将军是何安排,玉竹估摸着已经到了军中,府中得尽快安排嬷嬷了。”燕字心急,好像李无眠马上就要生产了一般,但因洛川之行关系重大,将军府中新增人手得谢池点头才行,燕字恨不得那懂侍孕的老嬷嬷立刻就出现在院内,好稳稳她们的“军心”。
“算了,玉竹一个大男人哪里懂得其中要害,落雪成霜照顾好公主,我去寻管家,往军营去一趟。”话音未落,她人已出了房门,根本顾不得看李无眠说些什么。
直挺挺躺在床上,裹得严严实实的李无眠终于喘了口气,冲着落雪比划道:我想如厕。
管家也知轻重,取了宵禁通行的令牌交予燕字,那边套好马车,又跟了两名侍卫,正待出发,就听见一阵嘈杂的马蹄声传来,管家定睛一看,高声喊道:“燕字姑娘,不用去了,将军回来了。”
谢池只觉得心跳如鼓,一路上也没想明白怎么就怀上了?虽然婚后李无眠并未用过避子汤,可因木香丸一事,她月事不准,现阶段不易受孕……看来养伤的半个月里他耕耘得着实勤快了些。
下马瞧见燕字站在府前一副要出门的打扮,心中咯噔一声不好,莫非不过半日又出问题了,忙道:“可是公主身子不爽利?宋先生明日早上才搬到府中,管家,速速拿我的令牌去寻张府尹,命他找最好的大夫来。”
谢池神色紧张,燕字上前弯腰行礼:“公主无碍,是婢子着急与将军商量安排几个手脚麻利懂得侍候孕妇的嬷嬷,还得开始物色稳婆和奶妈子。”
谢池松了口气,抬脚往府内走,吩咐管家:“选着合适的人,查清底细,送去军营我瞧了才能入府。”
李无眠倚在榻上看书,她心静不下来,全系在肚子上,好半晌一页也未翻,一会儿烦恼孩子万一长得太像她怎么办,一会儿又好奇谢池知道她有孕会如何反应。
忽然听到四平在院中喊:“将军回来了,将军回来了。”
她立即放下书,坐起身往窗外望,虽天色已黑,暑气散了不少,可谢池走得匆忙,还穿着官服,满头大汗,她从未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月余未见的二人相视一眼,李无眠泫然欲泣,委屈与欣喜交缠。
“臣这一身汗,先去洗澡换了衣裳来。”谢池虽进了门,却未再往前走半步,说话也小心翼翼,问道:“公主眼下身子可好?”
李无眠噘着嘴,点点头又摇摇头,指着肚子,又指了谢池,双手食指在胸前搭了个“人”字,谢池展颜,还能骂他烦,那便无碍。
夜里,夫妻二人躺在床榻上,李无眠背对着谢池,被他拥在怀中,谢池忍不住不时抚摸她的腹部,偶尔啧啧叹息一声:“这里头真有个孩子吗?”
第四十七章
闻言, 李无眠狠狠在谢池手中上拍了一下,又将其那不安分手掌拉至脸前,写道:为什么不回来?
初始, 谢池没反应过来,说道:“四月底走时, 不是与你说了,要在军中待个把月, 莫非你是怨我没有陪你过端午?”
李无眠扭过头,怒目而视,虽碍于光线昏暗看得不甚清楚, 但谢池也知那眼神如刀, 她写字的力气极大, 一笔一画:你与郡主三不五时就去醉香楼吃酒。
“你吃醋了?”显然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他原想着李无眠因香积寺一事久不出门, 深宅后院,又不与旁人来往,那些他故意放出去的谣言, 顶多到了末伏便会烟消云散, 眼下才唱到不足一半,就已被嘴碎地传到她耳中。
不知怎的,谢池难得生出心虚之感, 虽未做半点对不起她的事情,可总归是瞒着了,奈何他向来理直气壮, 干脆先下“嘴”为强, 往吃醋上扯。
谁想没得到肯定的回答, 手掌冷不丁被重重地咬了一口重重地轻笑一声, 却不挣脱,待李无眠松了口,他便伸出食指去探她的牙齿,摩挲描绘着一颗不甚明显的小虎牙,李无眠张嘴任他揉搓也不是,闭又闭不拢,恼意正浓,干脆欲再咬一口,不想被谢池察觉,灵活纤长的手指转而捏住她的下颚,从背后贴上来,在她耳边道问:“想亲亲吗?”
若说适才眼刀可杀人,估计现下屋顶都能被李无眠的怒火烧着了,谢池正儿八经筹谋之事向来不对她多言,偶尔问起多半左顾而言他,可如今她如此正经质问,他满脑子却想着那档子事,何况她还有孕在身,谁说他是正人君子来着?
“我与李知叶并无私情,醉香楼不过是做给旁人看,若是我前脚出了醉香楼,后脚就回到府中,这风还刮不起来。”谢池解释道,他要的是成王有意使美人计拉拢,而不是齐人之福。
今日蜀王到访一事前因后果,涉及内容,暗卫都已悉数记录放在他案头,因惦记李无眠有孕,他尚来不及细看,待回到军营细细读过,方知所谓何事,自那以后蜀王行事需请示谢池的规矩便正式提上日程,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现下李无眠点点头,二人没有私情她是信的,又问道:你所谋之事,还是不能与我说半分吗?
因于掌心而语,比不上直接说话来得了当,充足的反应时间令原本冲动之下和盘托出的谢池产生了犹豫,最终理智占了上风,她养在深宫,却这般天真,与他、与李知叶皆不同,他们任由自己陷入泥沼深渊之中,任黑暗一点点吞噬,阴曹地府定他一句“杀人如麻”也不为过。
李无眠宛如莲花,自淤泥而生,可行得光明磊落,不屑算计他人,本心守得甚牢。
谢池生出了自卑自怯之心,他怕李无眠知晓那些阴谋诡计会看不起他,宁愿她防着他。
“若你信我,便不要再问,待此间事了,我定全心全意做你的驸马都尉,此生护你和孩子无虞。”这承诺他许的真心。
紧紧贴在一起的两个人,看似严丝合缝犹如一体,可实际上横着一条跨不过的河,今夜李无眠再次试图撑船而过,谢池也再次不许她靠岸半分。
半个月的耳厮鬓摩所带来得幻想在这一刻破灭,李无眠心凉了半截,有些后悔自己不该追问,谢池答得这般果决,她只觉自己自不量力,无理取闹。
谢池因有军务在身,不能在家中久留,第二日一早陪李无眠用过早膳,便要往军营去,走到院门口,似是想起什么,又回过身,疾步走到李无眠面前,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落下温柔一吻,用仅二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不是现在,但将来有合适的机会,我一定,一定全部都告诉你。”
李无眠紧绷的身子软了下来,心中酸涩难忍,又红了眼眶,紧紧环住谢池,在他怀中点点头。
这条河其实也不难渡,只是他来撑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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