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母亲刚刚说了,要是父母有错而不指出来那是大不孝。”
左玉一脸愧疚,“女儿不敢做不孝之人。不过……”
她从自己袖子里拿出了一个油纸包,“女儿从庄子上带了小米糕,本来想饿了路上吃的。父亲要是饿得厉害,不若先将小米糕吃了吧?”
“你爹我是嘴馋的人吗?!”
感觉被女儿看出来了,左林的声音一下就拔高了,“我是看不得她那猖狂劲。她懂什么圣人之道?竟是拿着圣人之言训起我来了……”
左林骂骂咧咧好一会儿见女儿也不接话,也没趣了。其实他也觉得张氏的话有点道理。再想想自己为了一口吃的,为了多睡一会儿又想取巧后,便又有些自我厌恶。
想想女儿斗百官时那种视死如归的气势,心里的气就没了。
是了,玉儿现在是圣人了,是千百年来唯一的女圣!他这个当爹的不能为了口吃的,为了那一点觉就失了德行……
只是张氏着实有些气人。不行,他也得翻翻四书五经了。实在不行,他还得请个先生。那张氏都自己学的,她自学能学会什么?不过皮毛罢了。等自己学精了,看怎么收拾她!
四叔很快就来了。兄弟两人见面,说了没几句便谈到了以前。想起以前的惊险,两人忍不住又掉泪,纷纷替死去的兄弟惋惜。要是撑过来了,兄弟四人又都在官场,这回哪会这么艰难?
感叹完了,便准备吃饭。一看满桌子的素菜,四叔都傻眼了。再一听张氏解释,不由对自己的兄长肃然起敬,“玉儿被封女圣,千古未有之事,的确应茹素回报祖宗庇佑。兄长,弟私以为茹素应再久一些,只到年三十不够诚意的。弟弟陪您,回去后也如此,咱们一起吃到明年清明后吧。”
左林好悬一口气没上来就过去了!他山珍海味也不要吃,但没肉不行。他可是个武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习惯了。一顿不吃上几块烩羊肉和红烧肉,他就感觉日子没滋味了。
现在可好!弟弟居然要他吃到清明后?这是要他命啊!
对上弟弟那敬佩的眼神,再看看儿女观望的眼神,他只得勉强笑着,“啊,是啊。这等福气,只茹素到年脚是有些说不过去的。是,是该茹素到清明后的。夫人,你听见了吗?咱们家今天开始茹素,待清明过了再开荤。”
说罢,便觉自己心痛病发作了。内心哭嚎了起来。
弟弟,好弟弟,你可真是哥哥的亲弟弟啊!
第73章 外祖
城外十里亭,毕新回望着远处泙京城高高的城墙,略显浑浊的眼慢慢蓄起泪水。
三十三年前,他第一次来到这里。那时的他意气奋发,尚未出仕便已小有名声。那一年,他在天下举业第一大州松江府内杀出重围,以州试第一的成绩来到这里。
那一年,他又以会试第一、殿试第一的成绩名满天下。那一年,他二十二岁。春光耀耀,年华正好。
他留在了翰林院,成了一个从六品的修撰。在大昭,想进内阁就必须有翰林院供职的履历。尽管朝堂昏暗,但他坚信,只要自己坚守本心,便一定能熬过至暗时刻,迎来光明。
同年,先皇后落水身亡。百官叩阙,他亦参加。那一年,他的坐师在这场叩阙中被杖毙身亡;那一年,他未受到任何惩罚,反被先帝另眼相看;那一年,百官叩阙后,当今天子被立为储君,而他成了太子侍读。
那一年,发生了太多的事,但却是他人生里最风光的一年。很多年后,他回想起,都会觉得即便是成为首辅都未曾有过那般欢喜。
先帝不喜政务,却不是暴君。实际上,若不是发生了那件事,他对先帝是很感激的。
回想起那糟粕的往事,他的眼眸又黯了几分。为嘉奖他对太子的细心教导,先帝宴请了他。能被天子宴请吃家宴,那对臣子来说是极大的荣耀。可他不会想到,那场宴会只是一场彻头彻尾的羞辱。
更想不到,周贵妃从头到尾都只是先帝的掩护,而先帝真正的癖好是男子,非女子。只是他掩盖得非常好,身边用的阉人无俊美的,俊美的阉人都成了周贵妃宫里的。
皇后撞破了这秘密,先帝又羞又恼,聪明的先皇后果断自尽,引来朝臣同情,保下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
那一夜,他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然后,这种煎熬便一直持续到先帝驾崩。他或许该庆幸,先帝迷恋他,没舍得杀他灭口。
只是这种羞辱跟随了他一辈子。在他以后的日子里,他养了许多外室,做了许多龌龊的事,都只是想告诉自己,自己喜欢的是女人,不是男人。
往事如风,即便人死了,那种羞耻感依然在。他望着远处的城墙,眼泪缓缓落下。
三十三年,日落月升。他的荣辱皆在这里起起伏伏着。现在,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为了这个大昭,他失去了身为男子的尊严,失去了儿子,最后依然孑然一身,他错了吗?!如果不是先帝,他又何至于会生出那多恨?他拿一点,贪一点,这都是天家欠他的啊!
寒风吹过,卷着他衣袍的袍角飞扬。眼泪干了,心亦死。他颤颤巍巍地跪下,朝着皇宫的方向磕了三个头。这三拜,是断了与天子的师生情,是谢了他的不杀之恩。从此,世间再无毕首辅,唯有罪民毕新。
一辆车行来,停在了十里亭。
王德清从车上走了下来。他穿着一身便服,也未戴冠帽,一支造型古朴的木簪将头发简简单单地绾起,显得整个人清爽又肃穆。
他下得车来,身后的仆人端着一壶酒,跟着他上前。毕新冷眼瞧着王德清,一言不发。
他成了罪民,而眼前的人却成了首辅。
人生的落差之巨大,让毕新难以对他再有好脸色。
王德清端起酒盏,摸了摸,道:“酒还热着。”
顿了下又道:“这是陛下让我带给你的酒。”
毕新身子猛地一震,望着王德清。王德清轻声道:“那件事你虽隐藏得好,但赵衢都能知道的事陛下又岂会不知道?”
毕新瞪大眼,唇轻轻颤了起来。过了久久后,两行眼泪滚滚而下,他跪倒在地,嘶声大哭,“陛下,臣有罪,臣对不住您!”
王德清轻叹了声,“陛下让我跟你说,去了雅州好好重温圣人书。有些事,都是身不由己。”
说罢便弯腰将酒放到地上,起身拱了拱手,道:“保重。”
毕新呆呆地望着王德清离去的车架,久久后,发出一声自嘲,“天下哪有不漏风的墙?遮遮掩掩了一辈子,岂料旁人早知道了。可笑,可笑,可笑我还郁结于心,一步错,步步错……”
他端起酒,仰头将酒饮尽后,又用袖子将酒盏擦干净,小心翼翼地藏进了怀里。
天空飘起了小雪,毕新搀扶着老母亲,一把伞尽量将母亲遮住。这辈子,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一个好儿子,一个好丈夫,更不是一个好臣子。但陛下还是给了他机会,哪怕是去受苦的,但能得天子告诉他这个真相,心里也坦然了起来。
知他如何上位却忍他这多年,临了还赐一杯酒表达了君王的感同身受,足够了。他没有对不起先帝,但他对不起现在的君父。他应该去赎罪的。
风雪大了,长长的流放队伍渐渐隐没在风雪里,逐而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