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手撑头,闭双眼坐在桌前,似是悄然睡的傅玄邈倏地睁开了双眼。那双沉静似海,幽深似潭的双目冷静而警觉,没有丝毫混沌的目光在晃动的门帘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了眼熄灭的蜡烛,缓缓从圆凳上起身。
他走帐篷角落的纱橱,正要拿取火折子时,似乎是开橱的声音惊醒了整夜噩梦不断的方氏,她一声悲痛的惊呼,一个猛子坐了起来,满脸惊恐地喘大气。
“母亲,你做噩梦了。”傅玄邈放下火折子,折身返回方氏床前,在床尾坐了下来,轻声道,“只是梦罢了。”
没有点灯的房,光线昏暗不清。
于方氏而言,出在她视野里的,只是一团在深黑之中出的灰黑。她在那一刻产生了荒唐的怀疑,这真的是她生下的子吗?还是,只是深黑中的一片灰黑?
不然,他怎么能做下如此恶行?怎么能偏偏,怎么能偏偏——怎么能阴差阳错,又一次杀害至亲之人?
在傅玄邈面前,方氏的恐惧首次击溃了怨恨,她在黑暗之中流眼泪,哆哆嗦嗦地摸到了他冰冷的手,她无法再假装冷淡,无法再假装不在意,她绝望哀求:
“蝉雨……蝉雨……”
傅玄邈脸上的惊讶一闪而逝。
“母亲,子在。”
“收手吧……”方氏说,“算母亲求你,收手吧……不要再继续错下去了……”
“母亲……”
“算母亲求你……”方氏抓他的手,起身跪坐在床上,泪如雨下,“辞官回家吧……”
“母亲!你这是做什么!”
傅玄邈变了脸色,想把方氏搀扶起来她跪坐在床上,他只退下床尾,跪在了床下的脚踏上。
“你辞官回家,散尽家财,从此隐居不出,为从前犯下的过错诚心忏悔,母亲陪你……母亲陪你并日而食,母亲陪你每日念佛……蝉雨啊……”方氏抓他冰凉的手,泣不声道,“求你在母亲的份上,收手吧……”
“母亲……”傅玄邈说,“请恕子不能从命。”
方氏愕然抬头,满脸泪痕地神色平静的傅玄邈。
“子如今已是陛下的眼中钉肉中刺,若子辞官回家,恐怕还没等到回家,子就已经莫名在了路上。即便陛下万一念及父亲,放子一马,朝里朝外,也有数不清的人想要等子放权之后落井下石。届时,子身倒不算什么,但母亲孤身一人又要如何?方家素来胆小,担心招惹麻烦定然不会容留母亲,除了方氏,母亲又还能依靠何人?母亲非但不能依靠别人,甚至连自己……”他方氏因泪光而充盈光彩的双眼道,“也依靠不了。”
“你那么聪明,你从小就胜别人一头,你一定能想到万全之策对不对?”方氏哀求道。
“母亲,”傅玄邈平静道,“你太天真了。”
“你一定能想到的……你再想想……”方氏哭求。
“母亲,子不能退。”傅玄邈毫无退让余地地方氏,“子退上一步,便是万丈深渊。难道母亲为了那些已经去的人,就要眼睁睁子粉身碎骨吗?”
方氏哭到失力,抓在傅玄邈手臂上的手渐渐松开了。
方氏的脸埋在曲起的双膝之中,头顶一缕花在昏暗的光线中发出微弱的光。
傅玄邈那缕发,神色微变。他伸出手,将她的黑发拨动,盖住那缕银发,然后柔声道:“母亲勿要忧愁,一切都在蝉雨的掌握之中。母亲只需安心养身体,想要什么,想做什么,蝉雨都会代劳。”
傅玄邈从床上起身,走门帘,想要叫婢女进来为方氏净脸。一道微弱的声音让他停下了脚步。
“……一切都在你的掌握?”方氏抬起泪痕斑驳,表情扭曲的脸,“越主流落民,下嫁他人,也在你掌握之中吗?”
傅玄邈的神色倏然冷了下来。
“……母亲。”他轻而低地说。
方氏没有理会他的警告,继续道:“越主如今对你恨之入骨,宁愿守寡也不愿再嫁你这响当当的天下一子——这也在你的掌握之中吗?”
傅玄邈的脸色完全沉了下来,一抹怒色突破层层禁锢,浮在了那张总是波澜不惊的脸上。
“凝雨!”他用平时截然不同的低沉声音道。
一个慌慌张张的身影片刻后跑了进来。
“奴婢在!”
“夫人刚刚从梦魇中惊醒,还有些神志不清,你……”
傅玄邈话没说完,方氏猛地拔下头上银钗,尖端指自己的喉咙。
“你如果还认我这个母亲,就心放弃不属于你的一切,否则——你就先来为我收尸!”
“母亲!”傅玄邈青脸道,“不要胡闹了——”
“如果你觉得我是在胡闹——”方氏咬牙切齿地说,银钗的尖端忽然陷入苍的脖颈,一颗殷红的血珠涌了出来,在昏暗的光线里艳得刺眼。
“母亲!”
傅玄邈面色大变,刚上前一步就被歇斯底里的方氏喝退了:
“别过来!”
“母亲……”傅玄邈说,“你这又是何苦?!”
“这是何苦?”方氏露出一个惨笑,“如果要我继续你错下去,还不如在就让我在这里!”
“母亲!”傅玄邈身体硬直,目光沉怒地床上的方氏,“子已经说过了,子走到今日,已经没有退路了!若退一步,背后就是万丈深渊,母亲难道愿意子——”
“我陪你!”方氏声嘶力竭地哭道,她颤抖的手攥银钗,鲜红的血珠随她的颤抖一滴一滴落在了干净的被褥上,她哭,一字一句道,“你若是粉身碎骨,我便陪你粉身碎骨!”
方氏悲怮的哭喊像一记重锤,重重砸在傅玄邈的胸口。
她伏跪在床上,身体蜷缩一团,嶙峋的背骨从里衣下突起,完全低下头颅后,更多的发显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