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鹜坐在庆功宴角落,身旁就是失魂落魄的均州知府。他看着台上众人瞩目的主角,默默在心里唾了一口。
他早晚要把这天下第一公子锤出原形。
“现在叛军已不成气候,陛下也终于可以安定下来了,不知朝廷可有定都的打算?”
酒酣耳热之时,一个冷静的声音让帐内空气忽然一凝。
李鹜抬眼朝声音来源处望去,一个端坐在桌前的文官蹙眉看着台上的傅玄邈。
那是率领三万沧贞军千里迢迢赶来参加反攻联军的扬州知府。
扬州隶属于沧贞节度使辖下,李鹜曾从沈珠曦口中听过沧贞节度使孔烨的名字。
此人自先帝时起就是有名的忠臣,朝廷组织反攻联军,距离京畿更近的武英节度使淳于安没来,反而是远在常州的沧贞节度使孔烨派出了自己的心腹干将率部来援。
商江决堤时,沧贞军因另有安排而逃过一劫。
扬州知府提出的问题,恐怕正是不在此处的沧贞节度使的问题。
坐在文官身边的几人不约而同地拉远了同他的距离。
帐篷里鸦雀无声,唯有丝竹之声还在突兀地响着。
“不要命了……”坐在李鹜身旁的均州知府嘀咕了一声。
李鹜初入官场,还不太清楚其中内情,低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均州知府面对上峰唯唯诺诺,转头面对同级,眉头一皱,官架子又摆了出来:“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咱们不是同僚吗?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新来的门外汉——”李鹜说着,拿手肘撞了撞他,“镇川军现在只有我俩相依为命了,你不告诉我,还有谁会告诉我?”
李鹜那一肘子差点把均州知府刚喝下的热酒打出,他揉着钝痛的手臂,被那句“相依为命”打动。
“咱们虽然大相径庭,但如今也算同是天涯沦落人了。也罢……我就当一回你的引路人。”均州知府白他一眼,说:“拖了这么久还没定都,难不成,你以为是陛下喜欢居无定所吗?”
扬州知府的话音已经落下好一会了。
傅玄邈面不改色,举杯独酌,似乎并未听见扬州知府的声音。
傅家军主将砰地一声放下酒盏,一脸不满地开口了:
“定都是何等大事,怎能匆匆决断?待剿灭叛军,统一大燕,陛下自会裁决定都之事!”
扬州知府毫不退让,旋即说道:
“君王亲征乃大忌,更不必说陛下已在军中待了这么久!刀剑无眼,若是有个万一,陛下又无子嗣,大燕皇室血脉凋零,届时该如何是好?”
“陛下吉人天相,又有龙气庇护,当然不会有你说的情况出现!”
“就算陛下有龙气庇护,可逢凶化吉,也难保宵小之徒趁虚而入伤及陛下龙体!”扬州知府掷地有声道,“为了陛下的安危,也为了大燕的未来,以下官之见,定都一事迫在眉睫,应越快越好!”
“天下未定,陛下坐镇军中既能激励士气,又能威慑叛军。有何不好?更何况陛下英明神武,指挥若定,若不是有陛下御驾亲征,运筹帷幄,我燕军如何能够势如破竹?”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如果没有陛下坐镇就不能打胜仗,那我们每年拨那么多国库养的,难道都是废物吗?”
“你说什么?!”傅家军主将大怒。
扬州知府一顿,义正词严道,“早在京城失陷之后,就应立即定下新都,拖到如今此事依然没有提上议程,不得不让下官怀疑,陛下身边是否有奸臣在刻意阻挠此事!”
噌地一声,琴声乍停。
琴师面色惨白地跪拜下来,舞女不敢停下,在紧绷的空气里继续旋转舞蹈,身上的金饰银铃彼此撞击,成为帐内唯一的声音。
无人在乎一张断弦的琴,更无人在乎出现致命错误的琴师下场之后的归途。
所有视线都凝在了烛火通明的台阶上。
一声轻笑在落针可闻的帐内响起。
云雾一般不可捉摸的浅淡笑意出现在傅玄邈脸上,他不急不怒,神色温和地看着台下的扬州知府,终于张开了口:
“知府似乎意有所指。不知,口中奸臣是六部尚书,左右都督,还是……当朝宰相?”
“下官不曾点名道姓,参知莫要多想。”扬州知府道,“下官只是提出了一种可能罢了。”
李鹜紧皱眉头,视线在扬州知府脸上打转。
不对劲。
此前他并未发表过什么主见,既然之前都沉默了,为什么偏偏在傅玄邈气焰最盛的庆功宴上发难?
这显然不合常理。
李鹜身旁的均州知府不断摇头,带着在傅玄邈那里吓破了的胆絮絮叨叨地念道:“找死……真是找死……”
反观当事的扬州知府,一脸大义凛然的表情,浑然不惧。
是当真心无畏惧,还是藏有后手?
“定都的事以后再说,今日是庆祝我们大败辽军的日子,扯那些做什么!都来喝酒,喝酒!傅参知,末将敬你一杯!”
一名还算机灵的武将端起酒杯,自作聪明地想要给傅玄邈递台阶。
海青色的蚕纱大袖抬了起来,露出一只瘦削无瑕的右手。傅玄邈挡了一下,敬酒的武将便讪讪地坐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