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起就在一山之隔的宣州,湖州就像一个世外桃源,丝毫不受外界粮荒影响。
用过夕食的人们陆陆续续出门游玩,瓦子里张灯结彩,丝竹之音伴风而行,无孔不入。卖馄饨的小摊已经送走了一波人潮,空气中的热馄饨香味却未完全消散。一个拿着糖葫芦,头顶扎着两冲天辫的小孩笑着跑进一户敞开的民居。叫卖凉茶的小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力吆喝的声音时不时被酒肆里爆发出的大笑掩盖。
沈珠曦走在乌程县的街头,心里充满奇异的欣慰感。
至少乱世之中,仍有净土。
如果处处都是乌程县,天下还会有战乱吗?还会有农民揭竿而起吗?
“这位老爷,夫人!买点消食的玫瑰凉茶吧,这是我家祖传的秘方,保管你一口下去神清气爽,浑身舒坦!”沿街叫卖凉茶的小贩挑着担子来到他们面前。
“喝吗?”李鹜看向沈珠曦。
沈珠曦有些好奇,点了点头。
李鹜掏出四个铜板,买了一筒凉茶递给她。沈珠曦拿着竹筒,轻轻抿了一口,李鹜看着她,问:“怎么样?”
确实如小贩所说,凉茶清爽可口,茶叶虽然劣质,但若有若无的玫瑰清香恰好掩盖了陈茶的滋味,让这碗凉茶变得容易入口,再加上它低廉的价格,沈珠曦最终点了点头,给出了宽容的评价:
“能喝。”
喝过凉茶后,两人继续往前方走去,不知不觉便走出了主街,来到了护城河边。李鹜找了一个茶肆坐下,要了一碟瓜子来磕,沈珠曦看着他自觉将瓜子壳扔在小盘子里,心里就像一个老母亲般欣慰。
茶肆里人满为患,沈珠曦邻座坐的是三个穿长衫,像是读书人的年轻男子。即便他们压低了声音,沈珠曦还是隐隐约约听见了他们的谈话。
他们说的,是她已经陌生的京畿。
“……大家本来就吃不上粮,那真龙帝还在京畿一带打来打去,就是有粮也经不起这么遭啊!”
“从京城逃回来的人说,那里都开始吃人了……真是惨啊。”
“礼乐崩坏,天命倾颓……这日子,究竟要怎么过啊。”
一声叹息,隔壁桌的三人都陷入了凝重的沉默,而不远处的主街里,瓦子里的丝竹歌舞声还在隐隐飘来。
沈珠曦心情沉重,目光投向缓缓流淌的护城河。
她眼中的世界,不再是大燕公主的世界,而是以平平凡凡的百姓之身所感受的世界。
它不像她在宫中看见的那么美好,反而千疮百孔,有的地方还流着恶臭的脓。
有东西生病了。
不是揭竿而起的农民,而是共生在百姓身上的庞大组织生病了。前者捏住后者的命脉,后者也会扼住前者的喉咙。
离宫一年,沈珠曦已经不像从前那样单纯地仇视血洗皇城的叛军,即便是丧心病狂的他们,在一开始,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普通人民,是腐败而不作为的官府,将他们催化成了暴民。
如今的伪帝当然罪大恶极,但若要真正追究起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
沈珠曦不敢再想,再想,她就不是离经叛道,而是要天打雷劈了。
她是大燕的公主,她怎么能这么想呢?
沈珠曦懊恼地摇了摇头,想要赶走脑子里大逆不道的思想,但那些念头却像附骨之疽一样,在她心里深深扎下了根。
只要人还活着,一切就都有希望。
她在心中默念李鹜的话。
太子阿兄,会是给世间百姓带来黎明的那个人吗?
第105章 “大哥!嫂子!我们回……
猪肉白菜饺子、大蒜炖鸡爪、焖牛肉、地锅鸡……
两个月的时间里,李鹜变着花样做了许多让沈珠曦舌头惊叹的家常美食。
身体上的满足却不能带来精神的愉悦,虽然饭桌上每日都精彩纷迭,但李鹜的话越来越少,沈珠曦望着门口发呆的时间也越来越多。
他们在乌程县停留了两个月时间,李鹍二人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不知不觉,湖州已经入春了。每日等在城门外,削尖了脑袋想要入城的流民一日比一日少,最终在三月初三上巳节这一天,完全断绝了。
上巳节是祓除畔浴活动里最重要的一天,沈珠曦还在宫中的时候,这一日会有盛大的宫宴。白日欢庆过后,六宫还要进行从上到下的大清洗,嫔妃公主有大浴池,宫女太监也会分到额外的清水和澡豆以供沐浴。
民间的百姓在这一天同样不会闲着,他们成群结队到河边露天沐浴,称为“祓禊”,意图洗濯去垢,消除不祥。
郊游踏春同样是这一天的重点活动,未出阁的少女会特意避开有溪水河流的地方,以防撞上正在祓禊的男子,闹出个大红脸。
沈珠曦初来乌程县的时候,人生地不熟,两个月过去,她已经完全融入了街坊邻居,无论是果蔬铺的陈嫂还是卖点心的王氏,都喜欢在偶遇时叫住她,热络交谈后塞给她几样小东西。
她们得知她已经成婚后,还很是失望了几天。
虽然如此,沈珠曦拜托她们留意身高九尺和脸上有红坑的男子时,她们还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为了答谢这些热情的女人,沈珠曦画了几个宫中时兴的绣样送给她们,让她们高兴得又是果蔬点心一阵猛送。
沈珠曦希望李鹜也多出门走走,可他大多时候都把自己关在院子里,沈珠曦和他说话,他一如既往屁言屁语,可当她走出屋子,再悄悄走回去看,李鹜沉默的身影却透出一抹消沉。
从半旬前,李鹜就没有提过李鹍李鹊二人的名字了。一个可怕的猜想时不时出现在沈珠曦的脑海里:难道,李鹍李鹊不会再出现了吗?
如果没有意外,他们早就应该赶到乌程县了才对。
是什么样的意外才能同时拖住这两人的步伐?沈珠曦不敢深想。
上巳节这天,沈珠曦说动李鹜陪她出门走走,李鹜虽然答应,路上却始终兴致不高。当天半夜,沈珠曦迷迷糊糊醒了,习惯性地去摸鸡毛掸子挪位没有,却发现身边空荡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