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我四十二岁,正处于最令父母头疼的年纪。每次我一调皮捣蛋做错事,父王总是会义正言辞道:“身为我溯昭氏王姬,你以为自己还很小不成?你可知凡人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他们到了你这岁数,都儿孙满堂了!”
对于此等蓄意刁难,我总能快速而机智地回答:“蚊虫到我这年纪,都已轮回了上百次。怎不叫我跟它们学学?”
违抗亲爹,激怒亲娘,以及和兄姐闹别扭,已经变成了我人生中最大的乐趣。
是年,时逢早春。是日,也是二姐六十岁整的生辰。
我知道,这一整天,沧瀛祭坛那都会热闹得很。因为,父王及文武百官正在那为二姐举行成人仪式,以及王储钦点仪式。
如此盛大的事,怎可少了本小王姬?
然而,由于之前我练法术时用力过猛,用冰渣把翰墨的屁股扎成了马蜂窝,还害他跌了个仰八叉,已被关了三天禁闭——三天,三天啊,寝殿里一滴水也没有,我都像个棒槌似的在里面无聊乱撞!
好在翰墨非常讲弟兄情义,是个好姐妹。起床后没多久,我便在门缝看见了一缕小小的溪流。我伸出食指,在空中转了转,那些水便逆流入半空,慢慢将我环绕。
之后,水之力便托我起来,令我慢慢升起。我飞到寝殿最高的窗扇前,将之打开,半个身子一出去,果然便看见了下方与我里应外合的翰墨。
他正撅着屁股,提着一大桶水,朝我打了个响指:“走。”
确切说来,五十岁才可以学纵水登天术。但是,我早已经偷偷背着夫子把它学得差不多了。翰墨一直不务正业,唯一能引起他兴趣的便是冰雕课,他即便到了五十岁大概也别想飞出一尺高。
因此,为在不为察觉的情况下顺利抵达祭坛,我以极不熟稔之登天术,把我们俩同时拽至空中,磕磕碰碰地飞到了山顶。于是,一路上我俩都在惊慌失措的悲鸣中度过……
这画面太美好,我简直不敢想。
东风吹新碧,满山笑桃花。
祭坛上,所有权臣名将都在场。上千名溯昭氏整齐祭拜,正朝着岿然不动的沧瀛神。而在那么多人里,我一眼便看见了二姐。
溯昭女子六十岁,正是花苞初放的年纪。二姐身披紫丝罗带,新妆轻盈,点脂匀粉,往祭坛前方一站,便似采珠日的雪珍珠,十五月夜下的繁花,千年狐妖酿制的蚕月。
成人仪式中,女子需解发,男子需束发,均由女性至亲完成。因此,母后走上前去,亲自为二姐解开绑好的头发。然后,她的青发碧波般流淌下来,顺滑地披满肩,半掩纤纤杨柳腰。
二姐的美丽太动人,以至于我的心脏停跳了一瞬。
由于大姐消失太多年,回来无望,所以二姐一成年,父王便决定让她成为王储。所谓一箭双雕,权色双收,便是二姐现在是境况。大姐如果看到二姐现在的样子,大概会气吐血……不,我逗闷子呢,以她那种奔放自由的个性,看见这种场面,大概只会抚掌撒花,热烈庆祝。
“二姐果真是个大美人,我要上前去看个仔细,你在此好生等我,别丢了。”这些年翰墨比以前还要高许多,沉得像块石头,我实在提不动了,直接把他扔到地上。
受伤的屁股再次受到冲击,翰墨捂着痛处,涨红了脸:“别,别去啊,殿下回来了,他肯定会发现你……”
听闻此言,我已飞到一半,且惊愕地开始四下寻找哥哥的身影。不想被锁在家里三天,居然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也无人告诉我。一直以来,由于他体质与溯昭氏不同,始终不能学我们的术法,九年前,他便长时间在外拜师学艺,鲜少回溯昭。上一次看见他,已是两年前的新年夜。去年更过分,他干脆所有节假日都不曾归来。
不出一会儿,我便在百官前排看见了哥哥。
香气暖春,乱红初坠,满树绯红桃花烟浪起。他便一身雪白站在一树桃花下,锦衣金绣,玉树临风,黑发冉冉随风起。
记得上一回见他时,他分明还只是个少年模样,纤细而娇贵。这一次再见,他长高了许多,手掌变大,肩宽了,已有几分成年男子的味道。只是我一直没明白的是,他明明是凡人,何故身体成长速度与溯昭氏差不多?
忽然见他转过头,对身边的人说了两句话。他的侧颜依旧清秀瘦削,轮廓却带着一丝犀利的英气。此番神形,真是令人如论如何都想不到小时的包子。
之后,我才留意到,和他说话的是一个黑发女子,娇小玲珑,意态幽闲,也不知是个什么身份。只见那女子拉了拉他的袖子,他低下头,听她说了一句话,便淡淡笑了起来。
他明明是在对那女子笑,我所能看见的亦只有一个侧脸。但是,我却不由想起“溯昭五杰”之一女诗人婉然曾写过一首长诗《溯美人》,其中有两句是这样:“一笑转春思,二笑断春魂。云鬓如烟碧,轻袖醉冥紫。”
恰逢此刻,二姐的成人仪式开始礼乐祭祀,一阵琵琶声自祭坛飘来,是列队齐奏,大约有十来人,声如珠落玉盘,弦弦断肠。随着琵琶声变轻,旋即独奏传来的,一首孤高冷寂的箫曲。曲声呜咽,音尾颤抖,刚好迎来一阵春风,抖落更多桃花。
哥哥轻笑过后,拂去了肩上的花瓣,又重新回到原来的站姿。
可是,那个画面,我是如何也忘不掉了……
一阵神魂颠倒后,我忽然察觉到自己真是太大逆不道了——怎么可以这样想自己的哥哥?可是,那天杀的《溯美人》诗句,竟再一次在我脑海中蹦跶:
一笑转春思,二笑断春魂。
沧瀛神保佑我免遭天打五雷轰啊!那首《溯美人》,讲了灵景王在位时,一位风流的王孙子弟与青楼名妓相恋的故事。最后名妓遭到始乱终弃,穿上嫁衣投洛水自尽。而这倾国倾城的二笑,写的就是那名妓的笑……
哥……我真的知错了。
作者有话要说:————————我是老想把哥哥写成美人受已经玩坏节操的小天使闪闪分割线————————
第6章 舞榭歌台
欲把兄长比歌伎,理应被雷劈。只是万万没想到,报应来得如此快。
我尚处于自我忏悔中,傅臣之身边的女子已察觉到我的存在。我的登天术本不娴熟,与她目光相接的刹那,我吓得抖了抖,差点把自己摔在地上。然而,她却像是发现有趣之事,露出狡黠一笑,眼睛眯了一下。
之后,我跟中了邪一般,浑身灵气都不再受身体控制。原本往上升的法术,竟被另一股力量带动,拖着我往人群上方飞去。由于动静太大,群臣纷纷抬头。
顿时,千百道炽热的视线把我烧成了个筛子,我很不负众望地飞向二姐斜上方。
终于力量中止,我在她面前摔了个狗吃屎。
数百个人整齐的抽气声响起,此后万籁俱静,除却空谷中还有一阵阵抽气声回荡。抬头看了一眼二姐,她轻掩朱唇,花容失色。而眼角瞥了一眼父王,我朝他露出一个活泼可爱的微笑,他整张脸却还是暗灰色。
这下真是死得彻彻底底了。
当日黄昏,我垮着一张脸,双手高举一把椅子,跪在紫潮殿后花园中。
父王负手在我面前来回踱步,不时停下,怒道:“你到底在做些甚么名堂!堂堂溯昭小王姬,居然偷偷使用纵水登天术,还在那等肃穆之地,出这么大的糗!王室颜面何在!你父王颜面何在!”
母后一如既往扮演着和事佬,一边劝解父王,一边不痛不痒地训我。今日事大,父王早已不吃她那套,只是冷不丁地看了一眼傅臣之。
尽管这些年哥哥总是在外闯荡,父王却是越来越信任他,瞅着他也是越来越顺眼,若不是他并非溯昭氏,父王大概立即会立他为王储。而从紫潮宫起,傅臣之便不曾发言。他如腊月的雪山寒松般站着,沉默而笔直。
直至迎上父王的目光,他才终于说道:“洛薇,今日你确实太没规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