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多想,应付知府已经让她一个头两个大。
但是晚上回来,一切都变了。
宋文卿再一次下厨了。
本来在秦秀娥下过厨之后,她就不怎么进厨房了。她感到自卑,也害怕露怯。
餐桌上,世子也在,并且似乎并没有离去的意思。
宋文卿看上去精神好了很多,虽然面对她时仍有些胆怯,但是已明朗了许多。他们相视而笑,好像达成了什么默契。
不用问也能猜个一二,因为这一桌子都是她爱吃的。尽管她喜欢吃的东西并不多,很多时候她都懒得吃饭,因为修行缘故。
她别无二话享用了她难得的用心,虽然没有多说好话,但至少她没有挑剔味道。
饭后,世子殿下看着厨房里洗碗的背影,不住地摇头,“啧啧,人家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姑娘为了你下厨洗碗这种事儿都干了,你这要是还不感动,你就是石头做的心。”
“你出的主意?”她反问,“她怎么跟你说的你就掺和?不想娶她了?”
“……”他一下没了底气,讪讪避开视线,喝着清口茶,“咳咳,我还不想娶个老妈子回家,整天数落我。”
“老妈子,当初你说要娶我的时候,没嫌弃我整天怎么教训你的?”
“哎呀……”他臊得捂住脸,“能不能别提那茬了,我瞎了眼还不成嘛!真是……都去年的事了,您快忘了吧……”
“准确来说,是叁个月又十叁天前。”他在因为别的姑娘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时候,因为一句安慰,他一把抱住她,跟她求婚来着。
他无颜以对,“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闲话聊说,这厮要走的时候,她叫住他道:“诶,给我叫两个伺候的过来。”在对方开了眼的目光中,她戏谑道:“你也不忍心你未来媳妇儿在我这里伺候东伺候西吧。”
世子白了她一眼,显然并不打算听,“不好意思,因为你出了名的臭脾气,王府已经没有丫鬟敢过来了。”
“哦对了,”他再次回头,“过几天我爹设宴,让你过去。”
话音未落,鹤生脸色一下就沉了一去,“你跟你爹说我腿疼,快断了。”
“好,我一定如实转告。”他显然没有当真,并转与身后正走过来的宋文卿道:“宋姑娘,我走了,下回记得做几道荤的,我喜欢吃红烧肉。”
宋文卿微笑点头,片刻她走过来,坐在她的面前,怀里抱着一个小坛子。
她注意到她的目光,一面打开斟了一盏,一面莞尔道:“突然想起来之前嬷嬷酿的酒还剩一些。”
鹤生看着她,一时没有吭声,她的目光缓缓落在她斟酒的手上,然后向她的脸上移动。
她的脸色因为她的目光变得不自在,像装饰已久的面具要碎了似的。
她淡淡地问:“你不是不能喝酒么?”
“……你知道?”宋文卿微讶道,“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想。”她顿了顿,“了解一个人的方法有很多种。”
她言下之意是,她宋文卿对她的一无所知不是因为别的外界因素,纯粹只是因为她并不想了解她。
她并不是一个爱发牢骚的人,所以这句话说得很平淡,也没有想要责怪,但是宋文卿似乎听懂了她的意思。她看着她,手指扣着杯盏的边缘,十分不知所措,可她依然笑着,试图让自己显得体面。
“对不起,我、我以为你不想让我知……”她的声音微微发抖。
“别再说对不起了。”她忍不住拔高声音,随后眼神扫过她手中的杯子,“少喝一点,你也不想我一个瘸子照顾发酒疯的你吧。”
“嗯……”
今晚的月色很美,夜风吹拂,那一树桃花已经只剩下最后几片花瓣。
快四月了,桃花的花期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过去了。
她靠着椅子,闭目养神,感受着拂在脸上的微凉的风,旁边的宋文卿则一点一点小酌着酒。
冗长的沉默被银辉衬托得有些许静谧。
在她几乎就要睡去的时候,她听见宋文卿说:
“下午,世子跟我说了些话。”
第六十叁回酒后呓语
“他说,因为喜欢,所以想要靠近,是理所当然的事,即便不喜欢他,但是他还是会忍不住对她好。”
可能因为喝了点酒的缘故,宋文卿此时的语气有些虚浮。
她知道这里说的“她”是指宋文卿她自己。鹤生侧首看她,她双手抱着酒杯,这时也抬头来看她。她双眼雾蒙蒙的,很快又忍不住避开视线,低着头,像是在忍耐不要哭出来,“我想、我想……之前我很害怕,特别害怕,但是我想、试一试。”
“……”她没搭腔,感觉有些新奇,但是心境却莫名地很平静。
“我、我一直不知道,原来道长曾经给我娘送药,道长因为我睡不好,所以给我煎安神的药,我以为、以为道长……”她好像很羞愧很痛苦地捂着脸。
她的声音很快就带上了哭腔。她太爱哭了。
她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但是她能明白她的意思。
“道长之前问我,是不是因为你们长得一样,所以我理所当然把你当作他。其实我也不知道,可能一开始确实是这样的,因为我太懦弱了,抱有幻想,在来到松江之前,我总是不断梦见荣卿来找我索命,就像诅咒一样,让我非常想要弥补我那时的错误。但是后来……”
“后来已经不是了,我知道我一直在不断地犯错,但是后来我绝对没再把你当作他了,我只是害怕被你知道……”她突然抬起头,哭着看她,眼中带着哀求,“我感觉我现在不说,以后可能就没机会再说了……道长、能不能不要放弃我?”
鹤生看着她,院子里那棵桃树已经绿肥红瘦,夜风吹拂,四下全是簌簌摇曳的声音。
她可能是想要说些什么的,但是她没有。
她非常不想宋文卿现在对她真情流露,或者跟她袒露心声,因为已经不合时宜。不是不在意,只是因为她过了需要她的交代的时期,过了之后,她心里的亏空就很难再被填补上了。就像她小时候在道观的时候想回家,但是等到她爹给她写信,她满脑子只有让荣卿赶紧死。她并不是不需要家,但是已经不合时宜。
不过有一点她说对了,她确实想要放弃她,放下对她的执念。或者说,她想放下一切。
她活的半辈子,几乎都在因为他人或者自身内心的亏空而痛苦,这让她像被一座无形的牢笼囚禁。
无论她能不能,但她确实非常非常想。
她感觉心口憋着很多东西,正当她打算说点什么的时候,宋文卿已经因为她过长的沉默,又喝下一杯。
她扶着脑袋,喃喃呓语着:“那个女孩很可爱,真的很可爱,虽然她接近我只是为了道长,但是她依旧……”
鹤生起身想去扶她,但是她突然抱住了她,她的身体挂在她的身上,炽热的酒气吐在她的耳边,“她今天问了我的睡眠问题,除了道长以外她是第一个关心这件事的人,在此之前,就连舒宜也没有注意到。我以为她会像一些虚与委蛇的千金小姐一样,其实我宁可她虚伪一点……”
她托着宋文卿不断滑下去的身体,听着她的呢喃,不由得呆了许久。虽然她快要失去意识,但是她的心脏却因为酒的缘故,跳得十分有力,就像她延绵不绝的不甘一样。
万幸的是,宋文卿喝醉后很安分,尽管把她扶回房间后,她的腿就要命地疼起来。
给她安顿了,她去静室小憩。
凌晨的时候,屋顶传来雨点敲击瓦片的声音,她被噩梦惊醒。
梦的最后是她的腿受伤的情景。
她的腿更疼了。
雨越下越大,天气一下又冷了回去,降真香混杂着泥土的潮湿气味让人平静,但是这种潮湿几乎让她疼到难以动弹。
宋文卿起来的时候,王府来的丫鬟正给她按腿。这丫鬟她早上陈叔来的时候,她让陈叔去王府差来的。显然那位世子爷向着宋文卿,她巴不得自己疼死了,好让宋文卿有正当理由照顾她。
静室支了一个熏炉,宋文卿看见这陌生丫鬟,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因此半天没有吭声,片刻,适才不知所措道:“对不起,我昨晚给道长添麻烦了……”
丫鬟道:“姑娘别放在心上,道长这腿一到下雨天就犯事。”
“哦……”她一脸愁容,“姑娘我来吧,厨房好像在煮药。”
“有劳姑娘!”丫鬟如戍人得赦般点头跑去了厨房,宋文卿则顺势来到她的身边坐下,为她按腿。
她的动作已经十分熟练,一切都恰到好处,至少比那个丫鬟好。丫鬟不情愿服侍,她也不好一次次催促她使点力气,免得她会再次忍不住气地再次把人赶走。
在遇到宋文卿之前,她的脾气非常不好,几乎每次下雨腿疼,她都会砸东西、发脾气、骂人,一来二去,丫鬟一位一位地换,她不好伺候的名声就在王府下人之间传开了,这丫头想必对此颇有怨言。
“姑娘不必如此。”她努力平复因为疼痛带来的烦躁。
“……”可能听出自己的冷淡,宋文卿的动作顿了一下,但还是道:“不辛苦,是我不好,酒量那么差却没有自知之明。”
“……”
“我下午想出一趟门,”沉默地按了一会儿,她突然开口,“秀娥说横水酒楼的糕点不错,要不要给道长带一点?”
“不用了,我不爱吃糕点。”
“哦,是这样……”她哂笑道,语气已有些局促,“也是,道长是道士,自然吃不惯这些,我以为女孩子都喜欢的。”
鹤生低低地应了一声嗯,在疼痛的缓解下,佯装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