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师一愣。
这是大人第一次用如此随和的语调唤他的名字。以乐师身份跟随在大人身边这么久,他都快忘记自己原本的名字了。
乐师从陈麒平静的语调里听到了报复的快感。
乐师迟疑道:“大人和江国太子有旧怨么?”
陈麒没有回答。
但陈麒永远忘不了那个寒风凛冽的冬日,他捧着新作的厚厚一沓文章,站在兰馨宫的宫门前,期待着里面那位以德名著称的江国太子,能打开宫门,让他进去,阅读欣赏他的文章,赏他一口饭吃的情形。
他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庶子,他的父亲,是个昏聩无度的老色鬼,宠幸他的母亲,只是为了发泄兽.欲,根本没打算负责。王后张碧华善妒,他自出生起,就和母亲一起,被驱赶进冷宫的马圈里居住,受尽宫人白眼。
他的母亲宫婢出身,没什么见识,日日只知以泪洗面,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希望他那个色鬼父亲还能想起他们母子。
他感到可怜又可悲。
他日日发奋读书,挑灯夜读,就是希望能有一日,能凭借自己的本事,带着母亲脱离苦海,在世上找到一处立足之地。
江南很大,天下很大,他不必囿于一个陈国。
礼贤下士、德名远扬的江国太子让他看到了希望。
当时江南名士口口相传,说江国太子正在招募门客,不限出身,不限家世,只要有才者,皆可入兰馨宫,得百金赏赐,成为江国太子的座上宾。
他和母亲商议之后,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偷偷离开陈国王宫,来到江国。
他曾在街上,远远看到江国太子撵驾,只是仰慕江国太子的人实在太多了,他根本没来得及靠近,便被侍卫驱赶,无奈之下,只能到兰馨宫外等候。
他顶着寒风,在兰馨宫外等了整整三日,手脚都冻得失去知觉了,好不容易把辛苦作了大半年的文章奉上,最终,只换来一句“策论尚可,然民情如水,不宜急功近利。”
他耗费无数心血写出的对策,竟然被对方说成“急功近利”。
同行的士子都嘲笑他见识浅薄,名利心太重,入不了江国太子的眼。
他望着兰馨宫清贵森严的两扇门,正如那高坐撵驾中的江国太子,高高在上目中无尘的姿态,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耻辱。
比过去二十多年,在陈国冷宫马圈里所遭受的一切更深重的耻辱。
就因为出身不同,对方生来便享受万民敬仰,世人追捧奉承,轻飘飘一句话,就能把他踩进尘埃里,让他如跳梁小丑一般,任人耻笑。
什么礼贤下士,馨德无双,全部都是用来沽名钓誉、诓骗世人的假话罢了,正式来兰馨宫拜访之前,他曾用化名参加多个文人聚会,文章得到众多学子甚至是名师大儒的一致好评。他自信他的文章水平,远超同行大部分学子。
然而那年仅十几岁的江国太子,竟然瞧不上他。
一个与他交好的学子劝慰他:“依在下看,陈兄落选,并非因为陈兄文章写得不好,而恰恰是因为写得太好。”
“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天下谁人不知,江国太子十一岁所做《江都赋》名扬天下,被天下士人封为圭臬,争相传抄,江国太子也因此笼络了无数学子的心。若此时,有一篇比《江都赋》更好的文章问世,陈兄说,这江国太子会怎么做?”
“人人皆有自己的私心,这江国太子自然也不例外。陈兄身负大才,不必计较这一时得失,只要遇到真正赏识陈兄的伯乐,终有一飞冲天之时。”
这话给不了他丝毫安慰,反而让他更加愤恨不甘。
更加痛恨那个高高在上,号称礼贤下士,实则虚伪又善妒的江国太子。
他盘缠用尽,一路步行回了陈都,因为他擅自私逃出冷宫,他的母亲遭受杖刑,险些一命呜呼,他回去后,立刻也遭到宫规惩戒。
他的母亲抱着伤痕累累的他,失声痛哭,怨怪他不该异想天开,贸然去江国谋出路,而应该学其他不受宠的公子一样,去设法讨好他的父王。
“人家是身份尊贵的宗主国太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怎么会看上你一个庶子呢。”
母亲戚戚怨怨。
庶子!庶子!
这是从小到大,母亲最常在他耳边念叨的两个字,他第一次冲母亲发脾气,告诉她,即使他是庶子,有朝一日,也一定会将那个高高在上的江国太子踩在脚下。
宫人听说此事,也过来奚落嘲讽他。
“江国太子身边不缺人才,说不准缺一个马奴呢。”
“你既想得到赏识,根本不该去作什么文章,而应该跪到地上,给江国太子当脚踏啊。若能再学那哈巴狗叫上两声,说不准江国太子会多看你一眼。”
宫人哄笑声,犹如穿肠毒药,让他心中仇恨疯狂滋长。
他有了比出人头地,比报复他那个色鬼父亲更远大更坚定的目标,那就是将江容与踩到脚下。
他辛苦筹谋了这么久,如今目标马上就要实现了,岂能轻言放弃。
即使冒险,他也要一试。
陈麒拿起了案上的信。
乐师忍不住握住他的手:“大人。”
“拿开。”
陈麒面无表情拆开了信,等看到信上内容,瞳孔轻轻一缩,先是难以置信,继而露出狂喜色。
他手掌激动颤抖,继而因兴奋而哈哈大笑。
“江容与,我就知道,你一定有污点。”
“什么德名遍天下的容与殿下,只要我将这个秘密公之于众,你便再也无颜面对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