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从今年夏天起,货就越来越难拿。少拿一件衣服就是少挣一份钱。老白几次想去羊城跑跑市场,看能不能拿到稳定货源,却一直忙得脱不开身。
“真心话,这事要成了,兄弟,你批发价上加价两成卖给我都没问题。”
余成颇为心动,人在钱堆里待久了,但凡是挣钱的机会都心动。
周秋萍也蠢蠢欲动,因为她对还是空中楼阁的乌鲁木齐小商品市场心痒痒啊。
新疆地广人稀,发展劳动密集性产业不现实,想把这里变成国际贸易中心,必须得依靠内地供货。而在1988年,羊城就是全国服装市场的风向标。
“行,我们看看吧,还不知道那边是什么情况呢。”
两人带着任务出门。
老白去开车的时候,余成头一回,猛然瞧见跟贴烧饼似的跟在他们身后的林红玉,吓了一跳:“嫂……嫂子,你回去忙吧,不用送我们。”
林红玉愁眉苦脸,一副快哭的模样:“我……我真不行。”
人家跟她说话,她都心里慌。
周秋萍看着她,突然间问了句:“你知道你儿子为什么逼你嫁给你小叔子吗?”
林红玉抬起头,满脸茫然的痛苦。
周秋萍换了个说法:“如果死的人是你,活着的人是你丈夫,你儿子会不会逼你丈夫娶你妯娌?”
“当然不可能!”
林红玉觉得荒谬,倒不是她相信丈夫一定会为她守着。从来只有女人守寡,哪个男的不再娶啊?一个家没女人算怎么回事?
只是丈夫怎么可能娶她妯娌?大姑娘小媳妇多了去,谁会把主意打到自己的弟媳妇身上?简直就是笑话!
周秋萍又将问题兜回头:“那为什么田家人包括你儿子要逼你嫁给你小叔子?你小叔子有家有口啊。”
林红玉脸上的茫然更甚。其实她心里隐隐约约的有想法,但她说不出来,或者讲她刚碰到了点儿影子就不敢再深想下去。
那可是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弯下头去看,只会让人绝望。
然而周秋萍硬拽着她,把她拖到井边,逼着她必须睁大眼睛看:“因为你没用啊,你公公婆婆不用说了,他们根本看不起你,没把你当成人看。你儿子也差不多,在他眼里,你是个没用的人,你没有能力支撑起一个家庭,你也没办法维护他在田家的地位。所以,他才迫不及待地逼你改嫁。希望用你来讨好田家人,用你来拉拢他二叔,好,继续维持他的家庭地位。”
林红玉露出了痛苦的神色,本能地为儿子辩解:“他,他就是个孩子,他还不懂。”
周秋萍扯扯嘴角,没同她分辩她儿子是不是个人渣。虽然老话说儿不嫌母丑,可比起不嫌弃父母的孩子,没原则为孩子掏心掏肺的爹妈更多。
她和林红玉又没什么交情,当着人家的面说对方儿子的坏话,简直就是不想再把天聊下去。
她只有顺着对方的思路往下捋:“想让你儿子相信,觉得你可以依靠,那你就必须得自己立起来。你要能挣钱,挣比田大民更多的钱,不是一个月87块,而是870块,甚至8700块。只有这样,你儿子才知道他真正应该依靠的是你而不是他叔叔和他爷爷奶奶。”
林红玉吓了一跳,喃喃自语:“8700块呀,那要挣多久?”
“加油!你好好学着做生意。你问问新华市场的人,哪个摊子一个月挣不到上万块。人家能做到的事,你也一样能做到。”
老白媳妇过来喊林红玉:“我的姑奶奶,你咋跑这来了?快点过来,这么多客人,我都要忙死了。”
林红玉被拽回了店里。
余成忧心忡忡地看着她的背影:“你说,林嫂子能立起来吗?我们会不会给她压力太大了。”
他看林红玉的两只脚跟涂了502胶似的,粘在地上都不肯挪,完全是被老白媳妇硬拽回去的。
周秋萍面无表情:“有压力才有动力,人都有惰性,绝大部分人不要活不下去的那一步,绝对不会自己迈开脚的。”
像她自己,上辈子要不是1991年大水,冯家村被淹了,她可能一辈子都困在乡村。因为一无所有,所以义无反顾。
现在想想看,天灾人祸反而是机会。不然估计她直到被打死也只会怪自己命不好。
那就让她来当这场天灾,冷酷地逼迫林红玉走出来。
余成心存侥幸:“希望她能立起来,给小兵当个好榜样,叫这孩子别越走越歪。”
“不会。”
“什么?”
“我是说红玉姐如果能够站起来大富大贵的话,也不会让他改变什么。”
余成反驳:“不会吧?他妈有钱了,就算是为了钱,他也应该讨好他妈呀。”
“为什么讨好?”周秋萍唇角挂着嘲讽的笑,“既然他母亲的一切都是他的,他有必要费这个心思吗?”
余成下意识地想要辩驳,却一时间找不到话来辩解。他甚至生出了茫然。
对呀,林嫂子挣钱能为谁?不还是为了小兵吗?
除非她再嫁,再生个孩子。
周秋萍摇摇头,叹气:“看,连你都这么想,何况是小兵呢。所有人都认为子女继承父母的家业天经地义。父母抢夺孩子的财产,还有可能会被人嘲笑看不起,可孩子拿父母的东西却理所当然。你不觉得这才是最可笑的吗?难道父母不是独立的人?他们没有对自己财产的支配权?”
余成哑口无言,感觉自己的三观都受到了重重一击。
周秋萍脸上浮现出了古怪的神色,不知道是嘲笑还是怜悯,声音像在叹息:“可悲的是,母亲往往自己也这么认为。当他们不能满足孩子哪怕是无理的要求时,他们甚至会产生自卑,因为是自己对不起孩子。只要能让孩子高兴,不管怎样践踏侮辱自己的人格,都无所谓。因为这是伟大的牺牲啊,母亲的牺牲。”
有生以来,余成头一次觉得,母亲的牺牲是个充满嘲讽意味的词。在那灿烂圣洁光芒笼罩下的,是鲜血淋漓,是悲惨的死去。
周秋萍喃喃自语:“所以我希望林嫂子强大起来。人只有站高了,站在台上,就好像稳坐讲台的监考老师一样,即便安坐如山,台下人的小动作,他也能看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