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猝不及防的打了个趔趄,险些没将脑袋磕在轿门框上。
他慌忙缩头,轿帘垂下的瞬间,他仿佛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在路边的树林中一晃而过。
迟暮的娇娘惊慌的隐没于树后,她抬袖捂住自己的脸,颇有些仓皇狼狈之色。
“你瞧,他们像不像败家之犬?”伴随着窸窸窣窣的树丛声,枯木半遮艳容的自树林深处走出来,她的手上还拖着两个昏迷的小道士,隐含悲悯的眼中似有无限感慨,“贪求无妄虚渺之物,就如水中捞月,镜中取花,终究不过是一场空梦罢了。”
“你早就知道他们的计划会失败?”娇娘喃喃道,“你悄悄的混进队列之中,一路上多有干扰,为的就是帮助青衣他们?”
“老尼并非先知,可通未来之事,只不是曾答应了黑三郎,若得白鱼的下落,必予以回报。”枯木淡淡答道,“受人恩惠,自然是要终人之托。如今老尼已完成黑郎君的托付,在灵脉几欲枯竭之时,与他安插在各处的仆从一道儿用宝物为之填补灵气。今日便要离开三途之地了。”
“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娇娘哀泣道,“大师,你既给了青衣慈悲,处处助她,为何不肯给奴家一点点慈悲呢?”
“ 世人皆曰出生不由己,然道路则可自选。青衣既是太阴,又是烛龙的伴侣,即便是没了老尼的相助,也是注定能得长生的人。老尼助她,也是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随手拉了一把而已。而你不过是个普通的俗人,又生了一颗冥顽不灵的痴心,为了一张面皮,做下了无数的恶事,合该落得这个下场。”枯木叹息道,“老尼虽不是有意,但究根结底,也是引你如此的孽缘之一。想来你日后形单影只,畸零孤苦,若是你愿意,不若现在就随了老尼一道儿隐遁于山川秀林之中吧!”
娇娘垂头悲泣半响,然后才轻声道:“大师你走吧,奴家不信命。这世间即可出一个青衣,那我为何不能成为第二个青衣呢?”
说着她抬起头,用混沌的眼睛定定的看着枯木的眼睛娇软的行了一个礼道:“今日一别,愿我们至死不再相会。奴家这便告辞了,愿大师早得所愿,早日超脱。”
枯木默然不语的看着娇娘以长布将自己的容貌尽数隐藏起来,然后头也不回的混入撤退的大军队伍之中。
枯木摇了摇头,依旧拖着小道士朝山林深处走去,空寂的林中反复回响她的叹息声。
“痴人啊——”
青衣朦胧睁眼,只觉自己腹中似有异动。
她下意识探手朝自己肚腹摸去,谁知没摸到自己的肚子,倒摸到了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醒了?”黑三郎低沉的声音就近在咫尺。
青衣登时回神,就发现自己正仰靠在黑三郎的怀里。
他一手揽住她的肩,一手轻抚她的小腹,宛如新月的眉眼里满是欣喜的笑意,好似发生了什么好事一般。
“……我怎么了?”无数疑问在青衣的脑中打了个转,她迟疑片刻,终究只问了一句话。
“你不记得了?”黑三郎爱不释手的摸着青衣的肚子笑眯眯道,“托了你阿兄的福,你体内的季厘国血脉觉醒了。只是你生的弱,不如你阿兄结实,太过强大的血脉之力怕是要反伤你自己。于是我们便借了灵脉里的灵气为你涤骨洗髓,好让你脱去凡胎,得以长生。”
“长生?”青衣迷茫的抬眼望天,仿佛无法理解这个词的意思。
“你不想跟我长长久久的在一起吗?”黑三郎还道长生并非青衣所求,只怕她要生气,于是便不安的搂紧了青衣磨蹭道,“青衣,青衣,你想要抛弃我了么?”
“……”青衣木着脸没有说话,她觉得自己脑子一片混乱。自太子一行人闯入三途之地时起,她便像是被卷入了狂风暴雨中一般慌乱。她对所有的事情都一无所知,所有人都神神秘秘的,半遮半掩的告诉她一些细稍末节。当她好不容易的闯过风暴之后,黑三郎居然又冷不丁的告诉她她可以长生不死了,这叫她怎么接受呢?
“青衣……”黑三郎可怜巴巴的蹭了蹭青衣的脸颊,全无往日的骄傲霸气,只一味做低伏小道,“你不要生气,我不是故意不告诉你的。但是你阿兄说,你太胆小心软了,要是什么都告诉你了,万一出了纰漏可怎么好?你是我的新妇,我当然要以你的安全为优先——”
“哼,黑三郎,你少把黑锅都往我身上推!”
温玉微怒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青衣想要起身探寻他的身影,却又被一脸不悦的黑三郎严严实实的捂在自己的怀里动弹不得。她无法,只得低声唤道:“阿兄。”
一袭白衣的温玉衣衫翩翩的自不远处走来,他披散着长发,苍白的脸上隐隐透出一抹病态的红霞,仿佛重病中的人用了猛药,颇有些不胜药力的不祥模样。
青衣心中一个咯噔,忙转眼去看温玉身侧的方舟。
方舟回以一个担忧的眼神,然后开口劝温玉道:“阿郎,此番血祭大伤你元气,再不用药调养,只怕你的身子要受不住——”
温玉面不改色的抬起手,方舟知他不想再听,只得隐忍的闭上了嘴。但他仍是不肯就此作罢,反而奉上自己手里的白玉瓶,等着服侍他用药。
“阿兄你可是感觉不适?”青衣直觉温玉必是为了自己受了重伤了,顿时便有些内疚道,“都是我不好,连累你了。”
“既知道自己错了,便要长些记性。”温玉轻笑着瞥了一眼黑三郎,然后又忍不住抬袖掩嘴,很是厉害的咳嗽了几声。但不等青衣开口,他便哑声道,“你既要跟这家伙相守,阿兄自然只能成全了你。我原说你就当个季厘国人便可,但这家伙贪心不足,偏背着我私下设计胡姬,想借狐族的双修化妖之术为你延年益寿。若非我及时发现,只怕你这会儿就要变成一条蛇了。”
黑三郎好好儿的一条烛龙,硬是被温玉讥讽成蛇,一时便有些不忿。待要发怒,又害怕惹青衣不快,少不得忍了。
倒是青衣欲言又止的开口道:“阿兄,你莫要欺负三郎了。论心机城府,你并不在他之下。血脉不稳之时,我虽然被本能压制,以至于心性大变,但还不至于看不清形势。你素来警醒,而他为了我关心则乱,几度被胡姬的计谋所惑。我曾与胡姬朝夕相处数年,深知她原是个不屑用媚术的狐狸精。此番她能计中生计,料想必是你在暗中献了谋略。”
黑三郎得了青衣的袒护,一时间笑得眼睛都快找不着了。他亲亲热热的将头埋在青衣的颈间,全然不顾周围都是围观的季厘国人。
“你若是总是这般聪慧,我也可以少操些心了。”见不得黑三郎如此的温玉微沉着脸道,“我温玉的胞妹,自然是不能由着妖怪任意拿捏。我宁愿你杀尽千妖百怪,做一个冷心冷情只懂喋血的季厘国人,也不愿你如过去那般胆战心惊的活在妖怪爪牙之下。此番为你压制了血脉,也不知是对是错。咳咳咳——”
一语未毕,他便又猛烈的咳嗽起来。
青衣听他咳得甚是痛苦,心知他为自己压制血脉时必是伤及了内腑,愧疚感油然而生,一时心酸起来,便忍不住红了眼圈。
“阿兄你先服药吧。”她压下酸楚的泪意,颤声劝道,“身子要紧——”
“咳咳咳——不急——”温玉摆了摆头喘息道,“咳咳咳——还有一事要吩咐你。”
“嗯,我听着。”青衣认真点头道。
“切莫再给妖怪一滴血。”此话一出,他便哇的一声呕出了一口血。
方舟急忙接住摇摇晃晃的温玉,而后不等温玉反应,便直接将白瓷瓶中的药塞进了温玉口中。
那药一入口,温玉面色稍缓,随即身躯一软,却是沉沉昏去。
“阿兄!”青衣大惊失色,连带着黑三郎也正了脸色。
“小娘子莫要担心,只是药效发作了。”方舟俯身将温玉打横抱起,然后对着青衣和黑三郎颔首解释道,“这是我们新研制的方子,用了无数妖兽的血肉炼制的。阿郎服了此药,便要昏睡一段时日,好化解从小娘子那里抽取的那股力量。方才阿郎不放心你,硬是撑着要确认你无恙后才肯用药。现在我便送他去客栈休息了。”
说罢他便大步的朝客栈的方向走去了。
余下的族人犹豫一番,也跟了上去,独留青衣和黑三郎在原地。
碍眼的人都走了,黑三郎总算是松了一口气。他轻柔的蹭了蹭青衣的脸颊,喟叹道:“幸好你无事,这样的事情,必不会有下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