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之事,其罪在我。”良久,才听到李放的声音再次响起。
卓小星大吃一惊,却见围观的群众纷纷面露异色。有的甚至小声嘀咕道:“这和王爷有什么关系?”
李放的声音仿佛被月色浸湿一般低沉:“我受封竟陵王,执掌西府数年以来,不仅未能让荆襄军民安居乐业,竟连食盐也吃不起,竟到了需要抢劫往来行商的地步。其过一也。”
“征战连年,累无辜军士沙场惨死,裹尸而还,使父失其子,兄失其弟,其过二也。”他言辞恳切,神情哀痛。让人听了,亦觉悲从心来。
卓小星心中哀叹一声,如斯乱世,就算你竟陵王天纵之才,又能如之奈何。一路以来,从北到南,她走过的许多地方,到处是饿殍遍地,白骨露野。除了地处偏僻的西蜀,襄阳已经算很不错了。
许是这气氛有些不对,又或者李放在襄阳城素来名声不错,早有人大声喊道:“这不是王爷的过错,若不是王爷,说不定襄阳早就落入北梁之手了。”
“对对对,小人去过北边,那才叫一个惨字。我们襄阳能有如今的安定,都是因为王爷的庇护。”
那陈掌柜亦小声嗫喏道:“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我兄弟是为国捐躯,并非王爷的过错……”
李放抬起头,遥望天边星斗:“想如今北地居民,与我南人原为同族的姊妹兄弟。只可惜因为叛乱而彼此分割。是李放无能,不能使南北复归一统,姊妹兄弟复归一家,反而使兄弟成寇雠,彼此相争斗,其过三也。我身负其罪,便该受惩——”他声音悲慨,彷如壮士拂剑,浩然弥哀,却在人人心中激起一股慷慨悲愤之心。为何本为同族,却只因南北之分要斗得你死我活?为何竟陵王如此卓绝人物,却始终无法北进中原?为何竟陵王要将过错推到自己头上?做错事的,明明是他们这些不分青红皂白的起哄者啊。
那些哄抢食盐的人心中顿起羞惭之心,纷纷将哄抢的食盐放了回去,那陈掌柜更是无地自容,涌下热泪,大声道:“不是这样的,王爷,都是小人眼皮子浅,见利忘义。王爷乃是我们襄阳城的支柱,万万不可因为小人的过失怪罪于自己。王爷,小人知罪,愿意受罚。愿意将这一车剩下的酒赔偿这位白掌柜的损失……”
那白掌柜亦下拜道:“小人与这位陈掌柜不过一场误会,小人愿不再追究,王爷不必归罪于自己。王爷仁德,小人虽是北梁人,亦感王爷昭昭之心。将来王爷若率军北上,小人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卓小星在马车内看得目瞪口呆,想不到李放将罪过推到自己头上,竟有如此效果。三言两语之间,不但肇事者涕泪横流表示认错,受损者亦表示愿不再追究,那些哄抢了食盐的更是心生羞惭,恨自己眼皮子浅,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才好。
这时李放道:“既为李放之过,两位掌柜的货就都由李放出资以原价买下。这车盐就留作西府府军的军需之用,至于此酒——就留待将来李放攻入稷都,南北一统,再与诸位襄阳父□□饮此酒——”
他的声音慷慨激昂,竟是一扫之前的愤懑。人群受此情绪感染,发出轰然叫好声。
“小人誓死效忠王爷。”
“小人恭祝王爷早日完成大业。”
“小人明日就去西府报名参军,打他娘的慕容傲——”
“……”
人流逐渐分散,马车也开始重新向前。
“这戏演得不错,我竟没有想到这么好的解题方法。”卓小星在心里想道。
不,也许并不完全是演戏。最少,襄阳城的百姓是真的崇敬爱戴着他们的竟陵王,哪怕他们生活艰难,袍泽兄弟战死沙场,并无一人认为这是竟陵王的过错。否则,李放的戏根本就不会达到这样的效果。
而且,当李放说“今日之事,其罪在我”的时候,她分明能感觉到他的眼中是真的愧疚与后悔。一个高高在上的王爷,会真心认为这一起小小的街头纠纷其罪在自己吗?
卓小星遥望李放离去的背影,心中恍惚,感觉也许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李放。
不对,应该说,作为西府军统帅的竟陵王与她在西蜀认识的狡诈如狐、谈笑中运筹帷幄,出手杀伐果决的李放并不一样,与谢王臣、慕容青莲口中恋栈权位,汲汲营营于太子之位的李放也完全不一样。
或者说,这些或许都是他,但都不是真正的他。
她平生第一次,对这个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李放,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呢?
还有你真实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第65章 卧雪照萤
马车停在一座宅院的门口, 宅院不算大,前后不过三进,再加上一处小花园。门口立着两个有些陈旧的石狮子, 门匾上写着“竟陵王府”四个大字。
丫鬟仆妇们三三两两迎了上来,红酥一边打发她们去准备茶水、饭食,一边笑道:“王爷尚未娶妃,又不喜奢华, 因此王府中一切从简, 让卓姑娘见笑了。”
卓小星观屋内陈设,果然甚是简朴, 暗叹一声,更加坚定心中的结论,这位李放,果然不像个王爷。按说,李放身为竟陵王,掌管西府, 整个荆襄之地都在他掌握之中。可这宅院, 莫说比不上当年她在凉州住过的城主府, 就是比计二叔的宅院,也大大不如。
一日风尘,卓小星早已累了, 简单用过晚饭之后, 红酥领着她到了位于东首的小院, 笑着道:“卓姑娘必是累了, 今日便在此安歇吧, 门外有人守着, 卓姑娘若有需要, 尽可指使她们去办。我就住在西侧的问妆楼,若是有事,也可来寻我。”
卓小星看着门匾上写着“卧雪”二字,好奇问道:“卧雪……这两字是什么意思?”
红酥夫人微微一笑:“王爷曾说,为王者,如卧深雪,稍有不测,即覆深渊。为人者,如照流萤,身仅微光,亦耀长夜。所以将这座小院名为卧雪阁,而将自己的书房名为照萤阁,亦是砥砺警醒之意。你看——”红酥指着小院斜右方的一座小楼道:“那边便是照萤阁了。”
“如卧深雪,稍有不测,即覆深渊。如照流萤,身仅微光,亦耀长夜。”卓小星将这段话念了两遍,突然想到既然是都是李放命名,这照萤阁是李放的书房,这卧雪阁听起来像是他的卧室。
“这是王爷的卧室?”
红酥点头道:“不错。”
卓小星一愣,这位如夫人竟然安排她住在竟陵王的卧房?饶是卓小星再孤陋寡闻,亦知道贵族之家,断没有安排女客住在男主人的卧室的道理。
红酥夫人有点窘迫,不好意思道:“王爷不喜奢华,因此这座宅院并不算大,加上丫鬟下仆,早已住满,如今仍然空置的唯有这卧雪院与王爷的书房。卓姑娘放心,此处虽是王爷卧室,但是王爷大部分时候都住在位于城北的军营中,并不住在这里。即使回来,亦是在书房安置。这里被褥枕头一应用具,都是我让人新换的,卓姑娘大可放心住下……”
卓小星露出为难的神色,道:“既是王府没有多余的房舍,那我今晚便和夫人你挤挤就是了,又怎好鸠占鹊巢,住王爷的卧室……”
开什么玩笑,若是竟陵王晚上回来,岂不尴尬?
不对,这位红酥夫人是竟陵王的如夫人,李放晚上回来,说不定会宿在她房中,如果她与红酥同住,岂不是更尴尬。
这李放真是的,堂堂一个王爷,王府尚不如普通的富豪之家,竟然来了客人都没有安置的客房。
她正暗自吐槽,听红酥夫人摇头道:“红酥原本身份低贱,出身青楼,承蒙王爷不弃,收留在府中,做些扫洒的杂事而已。卓姑娘身份高贵,又怎能与红酥这样的人共居一室呢?”
她双目微红,用袖子轻拭眼角:“王爷命红酥为卓姑娘安排起居,若是卓姑娘对红酥的安排不满意,红酥定会被王爷责骂……”她竟然小声地抽泣起来。
……
“哎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哭啊,我就住这里就是了……”卓小星总觉得这件事透着一股子的诡异,但她随遇而安惯了,况且客随主便,既然人家这么安排,就随她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