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街二楼窗边, 顾春和一边欣赏街景,一边慢悠悠品着茶,火盆的炭火很旺, 虽有寒风袭来,也不觉得有冷意。
边关大捷, 如此一来,北方边境至少二十年不会起战事, 大周外患已除,剩下的,便只剩柴家这个隐忧了。
门扇响了声,顾庭云坐下便调侃女儿,“一进门就看你眉头蹙着,现今还有什么烦心事,还怕官家反悔不成?”
“爹!”在父亲面前, 顾春和忍不住露出小女儿的娇态, “我才没想他,女儿在想柴家的事。”
顾庭云沉吟片刻,慢慢说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而且柴家名声在外, 与南方士族世代联姻, 关系盘根错节, 的确不那么容易扳倒。”
顾春和犹豫了下, 悄声道:“柴桂在北辽被抓住了,柴家这次总不能再脱罪了吧?”
此时顾庭云也有耳闻,“难说,依照柴老爷子的谨慎,是绝不会留下任何书信之类的证据,柴家完全可以推说不知情,是柴桂自作主张……”
正说着,忽听窗外脚步声纷杂,有人大声嚷嚷:“快看快看,通敌卖国的汉奸!”
顾春和好奇地探出脑袋,街面上许多人跑来跑去,呼朋唤友,大呼小叫,本就拥挤的街道更显杂乱。
看热闹乃人之天性,有不明所以的,也紧跟着往前挤,生怕错过一点新鲜的谈资。
不多时街口出现一队衙役,两人敲锣在前开道,后面是一辆囚车,车上的人披头散发,直挺挺站着。
顾春和仔细辨认半晌,讶然道:“是柴桂!”
衙役破锣嗓子响彻天际,“瞧一瞧看一看啊,忠义仁孝的柴家嫡长孙,柴桂,通敌卖国,引辽人杀我大周百姓啊!”
他说书一般,把柴家侍卫如何假扮辽人,如何抢掠烧杀通报,柴桂如何与宗元密谋,又如何瓜分大周疆域说了个活灵活现,就像他在旁观看着似的。
比起辽人,大周更恨吃里扒外的汉奸。
一时间,烂菜叶子雪团子小石子,呼啦啦就冲柴桂照顾过来,人们是边骂边扔,边扔边骂,连押送囚车的衙役都受了牵连。
打头的衙役伸手拽下头上的菜叶子,狠狠往地上一扔,“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押送这么个玩意!我说大家伙儿,不急在一时啊,先高高兴兴过大年。正月□□理寺公审柴桂通敌案,欢迎大家去衙门口听审哈!”
他嗓门极大,二楼的顾春和听得清清楚楚,不由一笑,“柴家一直屹立不倒,除却本身的实力,他的好名声也帮了不少忙。”
如今闹得沸沸扬扬,柴家可堵不上老百姓的嘴,他们想清清白白从这场舆论战中脱身,恐怕没那么容易。
名誉扫地,对世家大族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官家封了海防,孤岛上的柴家水军得不到补给,难保不会做出抢掠之事,便是他日柴家真的起兵造反,也是贼寇作乱,绝不会成功。
想通这一层,顾春和心情好了很多,脸上的笑容都大了几分。
顾庭云轻轻抚了下胡子,忽道:“我昨天与韩大人吃酒,聊起差事,我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想回析津县。”
顾春和一怔,“好好的,怎么又要走?是不是翰林院的差事干得不顺心?”
“这是哪里话?我和你娘在析津县生活了将近二十年,与京城相比,那里更像是我的家乡。等你大婚之后,我就和官家讨个恩典,准我回析津县当个县令。”
顾庭云笑道,“你长大了,往后就是六宫之主,可别哭哭啼啼说什么舍不得爹爹的话。”
顾春和暗叹了声,见父亲心意已决,倒不好强留,只拉着父亲的胳膊说:“那您每年都要回京看看,如若不依我,就是冠上‘干涉前朝’的污名,我也不让官家放您走。”
顾庭云笑着应了。
押解囚车的队伍已然走远,或许人们都跟着看热闹去了,街面看着清净许多。
父女二人走出茶楼,刚要上马车,冷不防几个人斜里冲出来,扑通跪在车前,扯着嗓子就喊:“大哥,父亲想你想得都起不了身啦,父子没有隔夜仇,求你回家看看父亲吧!”
这闹的是哪一出?
顾春和看着跪着的人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滚!”顾庭云的脸唰地沉了下来,毫不客气喝道,“顾老爷子早与我断绝关系,何来的父亲?你们趁我不在,差点害死我闺女,如今见我们过得好了,又拿所谓的父子人伦亲情逼我回家,我就问你们一句,要脸不要?”
原来是京城顾家的人!
顾春和也冷了脸,吩咐左右将人拖走。
顾家嗣子顾二爷砰砰磕头,“大侄女饶命,大侄女饶命!二伯知道错了,可你祖父自始至终没伤害过你,你可以不认我们,但是不能不认你祖父啊。”
他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不住仰天长叹:“大哥,想想小时候父亲是怎样给你启蒙的,没有顾家的栽培,你中不了探花。《诗经》有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生恩养恩,割肉剔骨难还啊!”
这一通泣血哭喊,吸引了不少行人的目光。
顾庭云使劲抿了下嘴角,把女儿往车厢一推,低声道:“你先回温泉庄子,等闲不要出门。”
旋即回身,弯腰扶起顾二爷,脸上已带了淡淡的愧色,“一语惊醒梦中人,二弟提醒的对,是我过于偏执了。二弟还没吃饭吧,咱们找个清净的地方,边吃边谈,可好?”
自从顾老太太作妖反被治,顾家是一蹶不振,全靠典当过日子,顾二爷都有半年多没占荤腥了。
闻言他不自觉咽了口口水,颠颠儿地跟着顾庭云进了酒楼。刚才驻足的行人见没热闹可瞧,也就慢慢散了。
顾家狗皮膏药似地贴上来,偏顾老爷子还是父亲的生父,人伦大理在前,打不得骂不得,只能远着敬着。父亲准是怕给她招惹麻烦,才决定离开京城。
顾春和慢慢放下车帘,没由来一阵烦闷,须得想个法子,远远打发了这家子人才好。
同样烦恼着的还有柴元娘。
她站在人群最后面,远远地看着囚车上的哥哥。囚车很高,哥哥又是站着,因此不怎么费力就看得清清楚楚。
蓬头垢面,浑身污垢,踮着脚尖,抻着脖子,嘴巴一张一合,就像濒临死亡的鱼。
昔日刚猛雄伟的哥哥,尊贵的柴家嫡长孙,活得连狗也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