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葫芦随他看遍山河大川,渐渐生出灵智。
它以为自己会伴着这位莽撞的主人继续走下去,就像他说的那样——写成一部厚厚的游记流传后世。最重要的是,要留一本寄给当年斥责他不走正道的好友,让他也瞧瞧这天地之间的种种趣味。
直到某一夜,穷书生泛舟江上,望苍茫之色,俯身欲摘明月。
第二日清晨,水面唯留一葫芦。
以它的跟脚,就算侥幸得了星辰碎片也不曾发生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来得及将那本游记吸入壶中。
又苦修了十年,将将学会走路与说话,本想在此地打出名声将游记出版,谁料就遇上这么个喊杀喊打的?
酒葫芦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我若是碎了,还有谁会记得我主人?那册书又该怎么办呢?”
钟妙听它讲完,心中隐隐有了些猜测,伸手在空中一捏摘出根金线,从那酒葫芦身上向外蔓延,停留在山君庙门外。
是县令站在那里,短短数日竟已憔悴了许多。
一连数日没能抓到酒葫芦,他心中实在焦急难安,辗转反侧之下还是深夜出门,本想偷偷来山君庙找找,却意外听见了这样一个故事。
“你说的那个穷书生,是不是姓许,叫许安?”
酒葫芦紧张起来,一骨碌滚到钟妙身后:“是又如何?山君大人在此,你胆敢造次!”
那县令望着它,面上一时不知是哭是笑:“他不是要将游记寄给我吗?如今我已来了,游记又在何处?”
钟妙守在门外过了一夜。
顾昭原本也想同她一块,只是最近不知怎么忙得实在厉害,没待多久就不得不走开。
钟妙倒不大在意,她又不是什么刚下山的小朋友,还需要和同伴肩靠着肩守夜。何况此处是她自己的庙宇,世上不会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
五更天的时候,县令出来了。
他走得不大稳当,精神却处于一种极怪异的亢奋,手中还紧紧攥着厚厚一册书籍,是他熬了一夜根据酒葫芦口述记载而成。
迈过门槛时还险些被绊了一跤,被钟妙拽住胳膊肘,这才注意到门边站着个人。
县令看向钟妙,愣了片刻,这才缓缓俯身行礼,动作僵硬得叫人仿佛能听见关节缺乏润滑的嘎吱声。
“谢过山君帮我,先前多有冒犯,某实在惭愧。”
钟妙托住他:“这有什么可冒犯?你说得其实不错,凡间界过于依赖修士未必是什么好事。”
她想了想,笑道:“罢了,想必你此时也听不下去,不如先回去好好休息几日。”
钟妙用金线捏出只小猫跟在县令身后护着他走下山道,转头走进庙里,就见酒葫芦周身氤氲着淡淡雾气。
是心愿已了魂灵崩坏的前兆。
酒葫芦见她进来,挣扎着直起身,晃开瓶盖将一枚亮晶晶的东西倒了出来。
“我身无长物,靠着这枚星辰才侥幸能完成心愿,如今送给山君,愿能作为报答。”
钟妙收起碎片,替它轻轻合上瓶盖:“好,十分感谢,辛苦你了。”
酒葫芦微微晃动,一骨碌向下滚落,被钟妙接在手中,已全然是个再普通不过的旧葫芦了。
虽说这么多年见惯了生生死死,但还是难免有些心生怅然。
钟妙将葫芦收进储物袋,计划着明天去江边埋下,又随手从顾昭先前留给她的储物袋中摸出壶酒,也没仔细看是什么,合着星辰碎片一道饮下。
小院中,顾昭对着玉符投影面色黑沉。
不得不离开钟妙身边本就令他十分不满,属下带回的消息更是糟糕透顶。
他这些日子都在命令属下清除当年行事过激时留下的痕迹,虽然有些费功夫,倒也不是相当难做。
谁料忽然被人接连破坏数个据点,且留下封信件,打开一看竟提到一桩早该被埋葬的旧事。
顾昭捏着眉心闭目片刻:“不必多事,本君自会处理,你们按原计划行事。”
“哇,阿昭听起来好凶。”
顾昭霍然回头,却见钟妙不知何时从墙边探出头来,笑嘻嘻的:“你平时都是这么同属下讲话的吗?”
师尊什么时候来的?他为何半点气息也没察觉?师尊听到了多少?
钟妙打了个酒嗝,像是没看到他骤然紧绷的面色,晃悠悠举起手中酒瓶:“喏,这个,很好喝,是阿昭自己酿的吗?还有更多吗?”
顾昭快速看了眼酒瓶。
这是他自己研究出的配方,寻常人若是尝上一滴也要醉倒,就算顾昭自己每次也只能喝三口,师尊看着已喝了大半,想来听不清他方才的对话。
顾昭缓缓放松下来,又为这放松感到一种刺痛的可耻,
他将玉符熄灭,钟妙摇摇晃晃走过来,拽着他衣襟打了个哈欠:“还有吗?若是没了,以后再替我酿几瓶。”
顾昭自然说好。
酒劲上头,钟妙嫌站着累,干脆向人怀中一躺,支使着要他把自己搬进屋。
她总说顾昭爱撒娇,那是没瞧见自己喝醉的模样,又缠人又话多,被抱起来也不消停。
躺了一会儿又不大满意,使劲戳戳顾昭:“你把玉符关了,震得我手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