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殊时异,以身卫道的死了个干净,蝇营狗苟的却活了千年。修行没什么能耐,场下倒很有些功夫,加之岁月漫长,如今竟长成些参天大树,勾结起来学凡人玩些权术制衡家天下,正清宗就是其中翘楚。”
他顿了顿,道:“四百年前,衍星楼从故纸堆里找出了那则预言的下半句——想破此劫,唯有天生圣体。”
“世上许多劫难,往往自人心而起。”
“既然当初能以先天圣体祭天破局,那么如今自然也可以,能杀一人救天下,又何必费那么些功夫,打破好端端的太平盛世,”柳岐山闭了闭眼,“那个被选中祭天的,正是你太师祖。”
被魔修围攻,被正道抛弃,魔修要杀她立威,正道贪图她一身血肉,所以她死了,对外只说困战中不敌陨落——如果不是他不甘心追踪过去,找到那一方沾了血的传讯玉符。
她临死前还在嘱咐他快逃。
画像中的清丽女子仍是一副笑颜。
“妙妙说过,你是个聪明孩子,”柳岐山转头看向顾昭,“你应该明白本尊同你说这些的缘由。”
顾昭睁大眼睛,他听见心脏撞击肋骨的声音。
咚咚,咚咚。
“我是那个先天圣体?”
柳岐山垂眼看他,像是悲悯,又似乎觉得荒谬。
“不错。”
顾昭神思不属地出了门,柳岐山没有送他。他走了几步回头望去,正瞧见柳岐山弯了腰用袖子细细拭去案几上的浮尘。
很突兀的,他脑子里冒出一句话。
世人口中的无上剑尊,看起来却像枝将折未折的枯木。
钟妙在院子里练了套剑法,又沐浴换了身衣裳,连今日买来的大小玩具都整齐摆放在顾昭床头,心心念念的小徒弟却还没回来。
她正准备去草堂看看,就见小孩嘎吱一声推开了门,看着脸色竟有些苍白。
不应当啊,钟妙挠挠头,师父有这么吓人吗?
顾昭混混沌沌向前走着,被双温暖的手搭在肩上。
“怎么了?”钟妙弯下腰看他,“被山上什么东西惊着了么?怎么脸色这样难看。”
顾昭仰头看向钟妙的脸,脑子里回响着柳岐山说的话。
“五百年来,修真界再无人飞升,所有人都在渴求一个契机,一旦被发现,天下无人护得住你。”
“你师父的性子想来你也清楚,如真有这一天,她就算折了自己也会挡在你前头。”
柳岐山问他:“你要她因你与天下人为敌么?”
钟妙见他迟迟不答话,笑意也淡了,蹙着眉伸手探他的后颈,又摸了摸额头,柔声问:“没事的阿昭,师父在这里,别怕,告诉师父发生什么了?”
顾昭仰望着她,像是仰望自己的命运。
柳岐山当然不可能看着自己徒弟送死。
到了他这个境界,自然看得出顾昭受过魔神污染,只是程度尚轻,想来未曾下手,再过些日子就能消散干净。但既然敢动这个心思,就不适合放在钟妙身边。
上古秘境灵气浓郁,人迹罕至,顾昭既不用担忧被人抓了做药丸子,也能借助秘境快速进阶,他乐意修仙就修仙,乐意修魔就修魔,只要别影响钟妙,柳岐山管修真界去死。
何况又不是关一辈子,只要达到元婴,自然就会被踢出来,顾昭没理由拒绝。
唯一的要求是从此不许提与钟妙的关系。
“我没事的,师父,”顾昭蹭了蹭钟妙的手腕,“只是听师祖讲了当年摘星大会的事,真骇人,要是我不能进育贤堂,岂不是给师父丢脸。”
“这种小事也值得吓出一身冷汗?”钟妙哭笑不得,弹了他额头一下,“放心吧,只要你愿意去,师父作为客卿长老还有个入学名额呢。”
顾昭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像每一个这样大年纪的少年一样好面子:“师父教我修行吧!我不想靠师父进去,否则岂不是让人笑话师父的徒弟无能。”
他拒绝了那个完美而诱人的提议。
“小子明白剑尊好意,”顾昭在柳岐山如渊似海的威势中咬牙喊道,“但小子已发誓为师父效死,此生绝不毁诺!”
如果说钟妙面前的柳岐山是头懒洋洋的布老虎,任由徒弟们藏他的酒灌他的药,就是跳上他背来滑滑梯,也只是温声让他们当心摔着。
那么此刻,面对不知好歹断然拒绝的小辈,正如猛兽睁眼宝剑出鞘,柳岐山不必作什么威胁,因为只要站在他面前,就能从那獠牙的腥风间嗅到尸山血海。
顾昭鼻腔中已满是铁锈味,但他仍倔着骨头不肯退缩,一双眼睛锐如锋芒。
柳岐山定定注视了顾昭片刻,这是他第一次将他看进眼里。
“那么,”他突然笑了,“你最好记得今日这些话。”
柳岐山给了他一道禁制。
这道禁制会将他的灵气运转压至十余其一,有如道道枷锁束缚过于宽广的筋脉,汲取封印其中灵气,无论有心人如何探查,也只会认为他是个稍有些天赋的凡人。
而代价便是无时无刻不处于灵气冲击筋脉的剧痛之中。
当然,这痛楚是有回报的,只要他能坚持下去,那么有朝一日解开禁制,瞬间返还的灵气能短时间内将他抬高数个境界,甚而比之顺风顺水修行的其他先天圣体还要强上许多。
顾昭并不认为自己还有其他选择。
他其实并不擅长高兴,也没什么爱好,更谈不上人生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