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松了一口气,本就疲惫不堪的她倚着这几案坐了下来。再一抬眼,却发现跟着她过来的花渡始终站在大门之外没有上前一步。她有些困惑,刚想问他怎么还站得离自己那么远,却在下一瞬发现他的目光落在了门上那幅门画上。
有这门画在,这半年以来,任何鬼怪都无法闯入道观半步。可是现在再看,这画防得不仅仅是恶鬼,还有阴差啊。
“奇怪了,之前谢必安进来时怎么没事?”她忍不住嘟囔一声,然后站起身往门口挪了几步,坐在门槛上与他说话,“别怕,站在门外就没事了。”
花渡轻轻点了下头,也看不清脸色如何。
无论何时,他那张脸始终隐藏在层层麻布之下,引商不是没有好奇过他那被掩盖的真容,可是归根结底,她想亲近的不过是这个人,他是男是女她都不在意,何况长什么样子。但是眼下她却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只因明亮的月光洒下来的时候,竟让她看到他脸颊上的墨色痕迹。
刚刚在河水里泡了太久,白色的麻布早就湿透了,隐隐约约透出了左眼眶下那一片墨青,可惜太过模糊根本看不清到底是什么图案。感受到她的目光,花渡连忙抬手捂住了那个痕迹,他这动作太过迅猛,几乎可与拧断宁娘脖子时相比,而那向来无波无澜的眼神中也显出了慌张之意。
是真真切切的慌张。
无需多想,引商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他总是遮挡住面容的原因——原来他的脸上真的有见不得人的地方,不仅抹不去,而且可以称得上他的痛处,让他宁愿做出这种欲盖弥彰的举动也不想那东西暴露出来。
她不知道现在做些什么才能让对方安心,唯有默默转过头,只当做自己什么都没看见。可是当她背着对方望了一会儿风景之后,却再也听不到身后的声音,忍不住转身一看,门外却早已没了花渡的身影。
去见那些溺死的孩子们的父母时,天灵和华鸢听身边的女子唉声叹气了一路。可当他们问她到底为了什么事叹气的时候,换来的却只有她更悲哀的眼神。
引商没办法告诉他们,她是在哀叹自己又办砸了一件事。
就因为无意间触碰到了花渡拼了命想要掩盖的痛处,她知道自己永远的错失了与对方亲近起来的机会。花渡已经整整三天没有露面了,或者说,他可能再也不会在她面前露面了。
明明才刚刚相识罢了。
“姐姐,你要为小当他们超渡吗?”三郎为他们领着路,对她的目的十分不解。
自从在泾河救了他一次,这小孩子对她的态度就变得友善了不知多少,引商点点头,但是并没有告诉他超渡的真正原因。
其实在河底下见到那几个孩子之后,她就隐约能猜到一些事情,死里逃生之后仔细思量了一番,更是确信了自己的猜测。
那几个溺死的孩子之所以只拽着她一人不放,恐怕是带了报复的心思。而她与他们无冤无仇,他们想要报复的可能只有她救了三郎一命这件事。小小年纪溺死在河底,本就心怀怨气,偏偏事发时在河岸边玩耍的孩子里只有三郎一个侥幸逃生,他们所有人都丧命在河底,自然也想拉着唯一被剩下的那个玩伴一起沉入这泾河。
从河里逃出来之后,引商终于明白有时候自己捉鬼的本事多么高明都是无用的,她不该时刻守在泾河,而是应该为这些枉死的冤魂超渡。
只有超渡才能消解他们的怨气,送他们转世托生。
这时候反倒该感谢那个火烧泾河的人了,就因为他这个莫名其妙的举动,河底的亡魂怨气冲天,逼着引商不得不再次尝试着超渡亡魂。
若是真的成功了,这不仅仅能让那些冤死的亡灵安息,也是她自己的功德。
听说有道士无需钱财报酬就可以为孩子们超渡,那些渔民都将信将疑的把孩子的生辰八字交到了她手上。可也有些与此事无关的渔民生怕惹上什么是非来,不仅恶言相向,还差点要动起手来。这也是天灵和华鸢陪着她来的原因,只为了在这种时候保护她。
总算拿到想要的东西,引商回到道观之后便拿了黄纸过来,一笔一笔在上面写上那些孩子的名讳和八字。三郎是跟着她一起过来的,看她写完之后才小声问了一句,“姐姐,我……我爹他能不能……”
引商一怔,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竟忘了三郎的父亲,于是连忙又拿了一张过来,问了他父亲的名讳,然后在纸上写道“亡过何门讳四府君形魂之位”,这就算是“素头”了。
待到全部写完之后,天灵也已经为她摆好了桌上的东西。引商将素头摆放在东方的位置,走进供奉神像的屋子里,先恭恭敬敬的为酆都大帝上了柱香,这才郑重的跪拜下|身子。
华鸢倚在门边,看着她虔诚的奉祀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北帝君,突然就想到了这个女子曾经说过的一句话——“北帝心中从无公道。”
拜过了酆都大帝,引商终于从屋内站起身,于东南方先迈左脚走到院子里的几案前,取三支香在南面的蜡烛上点燃,紧接着以右手拿香,朝着东方行了三礼,又将三根香分别插在香炉的中间和左右,最后退后一步,朝这净坛三跪九叩。
不同于往日招摇撞骗时只默念几遍净心神咒就足够了,眼下她要在心中默念的不仅仅是净心神咒,还有净口神咒、净身神咒、安土地神咒、净天地神咒、金光神咒。
院子里的其他几人都默默的站在角落里看她跪诵渡亡仙经,什么《开经偈》、《玄蕴咒》……若是亡者为女子,还要念几遍《太乙救苦天尊说拔度酆都血湖妙经》。
这些东西听得华鸢头都疼,可是身边一大一小两个人都是那般虔诚的表情,竟让他也不由自主的静下心来听着那经文。
诵完经,引商总算开始念道,“今以奉道信女引商幸蒙慈尊教化,为资道亡灵荐度下界长安居住亡过何四府君……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亡魂脱沉沦,热恼化青莲。”
烧了素头和纸钱,再埋在干净之处,超渡也算是就此完成了。成与不成,取决于引商自己的善德。可是就在他们做完这些之后,竟能远远的望见泾河升起一阵雾气,这薄雾不同于往夜的诡异,竟无端有些飘渺之感,腾空而起之后很快消散不见。
引商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成功了,可还是打定主意暂时不往泾河边去。那被火烧过又被源伊澄给抽空的泾河也算是饱受折腾了,就算她能消了河底下一部分的怨气,剩下的恶鬼也不是她一个人能对付得了的,剩下的就交给花渡这个阴差去解决好了。
花渡……一想到这个人,引商的眉头就忍不住皱了起来,也不知对方还会不会再出现了。
站在她身侧的华鸢看出了她的闷闷不乐,突然伸出手在她眼前一晃,提醒了她一件她最不想听到的事情。
“七月十五就快到了。”
七月十五是中元节,也就是所谓的鬼节。
☆、第32章
七月十五是引商最不喜欢的日子。
中元节又称鬼节,是奉祀先人的日子。有传说,该日地府会放出全部鬼魂,不仅民间要按例祀祖,道观也要设醮为游荡在外的孤魂野鬼超渡。
往年的这个日子,引商总会混进长安城各个道观的道场里看热闹。多年以来她和娘亲都不肯在这一日奉祀父亲,不仅是因为不想承认父亲的死,也明白身处枉死城的父亲根本没有机会回到阳世探望家人接受供奉。
眼看着今年的中元节就要到了,引商暗暗打定了主意绝不外出。今年的长安城本就有些“不干净”,再加上时逢鬼节,真是不难想见那一夜长安城大街上百鬼出行的场景。可是让她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她不打算出门,华鸢和天灵却都纷纷提出了想回家的要求。
天灵的家就在长安,虽然父母双亡,亲戚也不友善,但在这个节日还是要回家族那边祭祀先人。听他这么一说,引商很快就同意了,又偷偷把自己仅剩的那点积蓄分了一半给他,让他自己买些供品带回家。这孩子也不是自小就像现在这样结结巴巴的,只是因为半年前与她一起突然撞了鬼,这才吓成现在这个样子,引商始终带着一份愧疚。
至于华鸢,她也好奇的问了对方家在那里,这人却随手指了指东边的方向,似乎不想多提的样子,她便也没有多问。
七月十四那一日,青玄先生又像往年那样邀她去亲仁坊。
引商特意精心打扮了一番才过去,却在进门的时候被侍从告知,“源先生也在。”
遍寻长安城,姓源的人也找不出几个来,何况是这种硬要别人称自己为“先生”的人,更是只有那个从东瀛来的阴阳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