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商本姓宋,名为宋引,若说生平最倾慕之人是青玄先生,最憧憬之人就是这个宋玉了。多年来,她一直坚信不疑自己就是宋玉的后代子孙,而且在取法号的时候特意取了“引商”二字,一来有自己的真名在其中,二来也是太过喜欢宋玉的辞赋。
郑周忙着去关心自己妻子生产的时候,她就凑回到华鸢身边,小声说着,“等到回了道观,我一定要问问谢必安,不知他在阴间有没有见过宋玉。”
她也不是单单只喜欢青玄先生这样有气韵风骨的男子,什么潘安、宋玉、卫玠、谢混……天底下又有哪个女子不想要亲眼见一见这些男子的风姿容貌。
“宋玉死的时候已经七十六了。”华鸢冷冷打断了她的绮思,复又勾起一抹笑来,沉声在她耳畔问道,“如果我说我这张脸就是宋玉的呢?”
“你说什么?”引商被他这突然的一句话吓得一怔。
华鸢伸出一只手将垂在自己脸颊边的发丝捋到耳后,笑得从容,“胡说八道罢了。”
☆、第16章
在郑周家里这么一等,就等到了夜深。郑夫人还在屋子里哀嚎着,可这孩子却死活也生不下来,那凄厉的喊声听得引商都忍不住为她揪心,可她现在还是道士打扮,自然不能进入女子生产的房间去探望,只能跟着郑周在外面转来转去的。
现在夜色已深,为了防着那产鬼找机会再来害人,不单单产房的门口放了一把纸伞,就连郑夫人躺着的那张床上都支起了一把伞面足以遮住整张床榻的雨伞,这还是在引商的提议下,郑周府上的人赶工制作出来的,以防进不了大门的产鬼爬到房顶上垂下血饵害人。
出于一些考虑,金吾卫的人也跟着守在郑府,只不过熬到后半夜的时候,谢十一便做主让几个下属先行回去,只留了自己和赵漓在此处。依他来看,他们这样大张旗鼓的来盯着一个难产的孕妇,实在是有愧自己的官位,偏偏上头特意发了话不许他们错放任何一个人,就算是想推脱都推脱不得。
心里百般不耐烦之余,谢十一的目光难免落在了那几个道士身上,虽说这几人是他主动找过来的,可是每见对方一次,他心里的不悦就增添了几分。先不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怪存在,单那几人古古怪怪的行为就已经足够可疑,实在是让人心生不快。
“十一哥……”赵漓慢腾腾挪了几步过来,悄悄凑近他低声问道,“你说那个人在看什么呢?”说罢,便用眼神溜着那边的华鸢。
谢十一把头一扭,在看到华鸢的瞬间便已忍不住皱起了眉,甭管那个人是不是在做什么可疑的事情,他现在只要看到对方就有一股无名火在心里乱窜,恨不得把对方狠狠揍上一顿才解气。没什么多余的理由,就是单单看着对方就来气。
本在专心致志盯着墙头的华鸢也像是感觉到了他这带着怒意的目光,慢悠悠扭过头,刚想开口说话,转念又想到引商叮嘱过自己不要得罪当官的,于是连忙堆起一个笑容,讨好道,“谢郎将是吧,好久没见了,我那个姓谢的朋友也很想见见你呢。”
这话说得……谢十一很快便忆起自己初次见到对方的时候,对方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也有个姓谢的朋友,可惜吊死好久了。”
一旁的赵漓也记着这事呢,见此情景只能在心底哀叹了一声这人怎么这么不会说话。好好一个朋友,吊死便吊死吧,都死了还见什么见,这不是偏挑谢十一不爱听的话来说。
唯独华鸢还一脸无辜的,好像自己根本没说错什么话一样,说完便扭过头继续盯他的墙头,那里趴了一只通体墨黑的猫,正在懒洋洋的晃着尾巴,见他盯过来才张开嘴“喵”了一声,声音尖细凄厉,在这深夜之中更显几分诡异。
“郎君!”本在屋子里接生的产婆突然跑出了一个,跌跌撞撞扑倒在郑周身边,声音都在微微颤着,“娘子她不好了……”
在这种关头说“不好”的意思多半是产妇真的撑不过去了,郑周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也不顾产房血腥气浓,疯了似的推开众人往里面冲。
引商现在还是男子的身份,实在是没办法跟着他一起往房里跑,只能蹭了几步蹭到房间门口,然后偷偷瞄了几眼,只见那郑夫人在叫喊了整整一日之后早已经没有力气继续呼痛了,眼下一张俏丽的小脸已经变得灰白,被汗水打湿的发丝黏在脸颊两侧,郑周抖着一双手想帮她捋捋头发,却被她用最后的力气拉住了手,然后努力凑近他的耳畔,那声音断断续续,轻得几乎听不到,唯有用气若游丝来形容,可是她偏要用这最后的力气交代自己的丈夫一句,“我要孩子……一定要孩子……”
这已经算得上交代后事了。
“不……不,我不要孩子,慧娘,你不能只把孩子留给我!!”极度激动之下,郑周已是涕泗横流,甚至意识不到该用手去擦一擦,只是一味抱着面前的女子哭喊着,任谁来劝都不肯松手,更别提在意什么孩子了。
见惯了负心薄幸之人,眼前这个男子对妻子的深情让在场的人无不动容,即便自己已经见惯了生死之事,躲在门外的引商还是偷偷抹了抹眼泪。在这里守了一天都没有见到产鬼到来,想必这郑夫人难产之事是命里一劫,与他人无关,躲不过的。
只不过就在产婆们打算遵循郑夫人最后的愿望,拼尽全力帮其生下这个孩子的时候,屋外却又是一声凄厉尖细的猫叫声传来,那本来蹲在墙头的黑猫突然跃了下来,嘴里叼着一根不知从哪里伸过来的红线,踮着脚尖一步步朝着产房这边走来。
在场的其他人,诸如那些产婆们或是谢十一赵漓,至多是有些好奇这猫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唯有引商在听见猫叫的时候便带了些警惕,一见它叼着红线朝这边走,更是心中一惊,也不来及喊自己那两个徒弟过来帮忙,自己撸起袖子便直接直接扑了过去。
屋里和屋外都有红伞摆在那里,产鬼是进不来这宅子的,既然如此,她只能让猫代替自己将血饵送进来害人。虽说现在郑夫人自己也撑不了多久了,可就算是在最后这个关头,引商也不能让产鬼在自己面前害死一个待产的母亲。
那只猫的动作相当灵巧,见她扑过来便窜起身来绕过她向屋内跑,引商怀里揣着的那些咒符对这种活物都没什么用处,只能跟着它上蹿下跳的,最后在门槛那里逮到它的时候,脸上手上都已经被它那只爪子抓了好几道血痕,可是就算它还挥舞着爪子想往她的眼睛上挠,引商也打定了主意绝不放手。不仅不放,还连声唤着天灵过来烧那血饵。
“哇!!!”就在她在这里手舞足蹈的与猫相搏的时候,屋子里终于传出了一声婴儿的啼哭声。
脆生生的非常响亮,也预示着这孩子的身体没有被母亲影响,仍是十分健壮有力的。
可是为此付出代价的就是郑夫人了,伴随着那声婴儿的啼哭,紧接着又传来了一声更凄凉的嚎哭,那是郑周在为妻子的离去而悲伤。
见到此情此景,一直候在这里的谢十一和赵漓都心知自己不宜再留下去了,对于郑周来说,他已经在一夜之间经历了大悲大喜,想来不会想要看到无事找事的人还厚着脸皮留在这里。
走的时候,赵漓本是想带着引商他们几人一起走,可是再一想到这府邸里刚刚死了人,留着几个道士在这里说不定还能为亡者超渡超渡,便只是交代了他们几句,独自跟着谢十一离去了。
他们一走,还抱着那只猫的引商便见谢必安的出现在这小院中,他也没问发生了什么,主动接过了她怀里那只不安分的黑猫,那猫到了他的手里本想向冲着他挥挥爪子,可是被他看了一眼就将那声“喵”给咽回了肚子里,再也不敢乱动了。
“走。”他轻声说了一句,那猫便从他手里跳到地上,像只狗一样乖乖夹着尾巴溜走了。
他突然赶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实在是有些奇怪,引商愣了片刻之后连忙凑上前想问问他是来做什么的,可是很快便见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本来想要扑过来的华鸢也因此闭了嘴,几人的目光都投向了突然穿过院墙走进来的两个男子。
他们相貌平平无奇,都穿着一身紫衣,手里还捧着一本名册,走进院子之后便对着那个房间出声唤了一句,“蒋慧娘。”
这声音不高不低的,听起来就像是简简单单唤了郑夫人一句,可是他们的话音刚落,屋子里便走出了一个只有模糊身形的身影,这身影是从郑夫人的尸体上坐起来的,走了几步之后才化作了郑夫人生前的模样,这也就是所谓的鬼魂了。
而那两个穿着紫衣的人看到她走出来,面上仍是没有什么表情,掏出锁链锁住了她的鬼魂,便牵着她一起穿墙而过离开了这府邸,就此前往冥界了。
“那……那不是黑白无常吧……”眼见着他们离开,引商犹豫了半天,才很是纳闷的开口问道。就算真正的神鬼妖魔总是与话本上所写的模样有些差距,也不该相差这么多吧,虽说此前她确实是没什么机会见到黑白无常。
谢必安倒不会像是华鸢一样为了她这没见识的问题嘲笑她几句,只是平静的与她解释着,“那是拘魂鬼。”
拘魂鬼,便是为阴间带回亡者鬼魂的勾魂使者,算是阴差的一种。
仔细想想,以前师父似乎也曾为自己讲过这种鬼怪,引商恍然大悟的“哦”了一声,颇为感慨的自言自语道,“原来不是所有鬼魂都能见到黑白无常。”
谢必安只是微微勾了下唇角,“九州之大,每日亡故的人数不胜数,阴间若是单单只有黑白无常二人又怎么能够用。不是必要的时候,无论是勾魂还是抓捕恶鬼,都轮不到他们二人亲自现身。”
这一点引商倒是很赞同,那黑白无常好歹是“十大阴帅”之一,哪能像话本里所写的那样事事亲力亲为,随随便便哪个人死了都能有幸被这二人带走,那阴间明明还有这数不清的阴差呢!
说到这里,她又有了疑问,“那凡间若是有恶鬼作祟,也是要由那拘魂鬼来抓捕吗?”
“不。”谢必安摇了摇头,状似无意的睇了一眼身边的华鸢,顿了顿,这才接着说道,“拘魂鬼单单负责拘魂,这世间若是有恶鬼作祟,自有一类阴差会去追捕。”
他说,这九州大地有着无数阴差徘徊在人间,而不同的地方,便有不同的阴差负责守住那一方安宁。这长安城前些日子实在有些不干净,被派到此处的阴差换了不知多少个,各个都不顶事,只有新换的这个还算个好的。
听到此处,引商心中一动,脑子里不知怎么就闪过了自己此前见过多次的那个身影,她连忙拉住了谢必安,偷偷对他描述了那个打着一把红伞的无名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