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见钰竟觉得此刻这个国子监出了名的草包,脸上隐约透出一分陌生的神采,气势昂然逼人,口中不觉道,“君王乃赵穿所杀……“说完后蓦地反应过来,懊恼地追补一句,“但赵穿是赵盾的侄儿……”
“我只问你,君王是不是赵穿亲手所杀?”
话问到这步,他只得答,“是。”
“那‘弑君’的意思是不是杀死君王?”
一路被那个窝囊废压着打。可万翼的问题却又问得极为刁钻,无法从旁反驳,祁见钰只能恨恨从牙缝再挤出一个“是”字。
万翼露出满意的笑容,“既然这样,明明是赵穿杀死君王,却硬是要记为赵盾弑君。这明显不符合史实。行动与问责怎可能完全等同?”
祁见钰一时语塞,但万翼却是开了话匣子,更加大胆的说,“孔圣人在《春秋》对董狐的评价是‘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但在我看来,董狐是完全“隐”了。董狐并未在史书中如实记述事实,反而是以主观判断‘赵盾弑其君’这短短五个字结论,未尝不是一种歪曲。而孔……”
说到这万翼蓦然打住了,如今天下独尊儒术,像他这般光明正大地提出对圣人的质疑,未免惊世骇俗。
想是憋屈太久,方才竟有些忘形。
董博士被万翼方才突然发难给震住,静下心细细思量,虽有些地方只抠字面意思,未免有强词夺理的嫌疑,却也有几分意思。
这万翼……或许也能是个可造之材?
“殿下,那万翼满嘴歪理,不用在意……”
“没错没错,这窝囊废只是凑巧罢了……”
祁见钰黑着脸,口中不发一语,手中的玉扇却是差点被啪嚓一声捏为两段。今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万翼死缠烂打的问题逼至哑口实在是巨大的羞辱,祁见钰此刻对万翼是深恨到极点……
而我们的万翼此刻却挥汗如雨,哀怨而认命的抄写十遍文书。
第四章
春雨淅沥沥下了近月,待天晴夏至,对入修堂的太学生们而言,入学以来最重要的一场考试就要到了。
国子监入学不分年龄,共分三个年级,一年级与二年级学期是一年半,学生们入学三年后,经过考试淘汰,合格的学子才能升入三年级,不合格的则必须留在原堂学习。
万翼所在的入修堂就是二年级,三年级是率性堂。
是以考期将近,每日能看到越来越多下学后仍留在课堂的太学生们,额上绑着率性堂三个大字,通宵苦读。
万翼虽然也想配合着跟风一下,青春就是需要这么热血嘛。奈何他的身子骨实在差强人意,才通宵了一个晚上,回去后便病倒了。
如今药剂也喝了不少,效果却总是不显。
现在是关键时刻,怎能缺课。万翼认命的一路咳咳咳,咳到了入修堂。
他的皮相不错,眼下这一病多少令他瞧上去柔弱单薄许多,再被那双咳得眼角微红秋水蒙蒙的眼睛一望——兄弟们,君子不趁人之危,要不等他病好了再欺负?
荒废了三年功课,就算再聪明,重新拾起也不是件容易事。
万翼晃了晃病中越发沉重的脑袋,靠在床上,蹙眉捧着书有一搭没一搭的啃着。
“公子!公子你出来一下……”
从大老远就开始呼唤,言仲激动的跑进屋,握手交握在胸前星星眼看他,“公子,你的病我找到救星了!”
“哦?”
小书童用力点头,“公子你随我来就好。”
国子监管束严苛,外客是不能进内部的,因此若是要见外客就要专门到偏门一处临水小轩。
“……这就是你说的……救星?”
万翼临湖而立,衣诀飞扬,如果忽略此刻乌压压的脸,美人衬美景,倒是几可入画。
小书童完全没察觉到主人难看的脸色,依然拉着那个身着道服手拿卜卦的中年美道士,“嗯!他就是——柳、半、仙!他说若只是小小风寒,公子不会卧病这么久,定然是有邪魔入倾扒拉扒拉……”
万翼没等他“扒拉”完,直接抬起一脚优雅地把那个道士踹下湖去。
“啊!公子!”
万翼收回脚,温柔微笑着摸摸他的头,“不是说他是半仙么?本公子就干脆助他一臂之力,让他彻底成仙。”
小书童:“……”公子你好可怕。
万翼负手往回走,走出两步发现小书童没立刻跟上,又回过头抛出个‘还不快点跟上’的眼神。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影卫营那群老家伙肉痛言仲是美质良才,却还是把他踢出来给他做书童了……
扶额,难道只有你们怕传出去丢脸,我就不怕?
因着小书童先前的大嗓门,整条长廊上的寝室都开了条窗缝 。
祁见钰在长廊第一间,万翼是最后一间,长廊呈半圆弧,刚好首尾两间房遥相呼应。
万翼回来后祁见钰瞄了眼他身后垂头丧气的小书童,不感兴趣的正要合上窗,却发现万翼突然回过头,精准的看向他,似乎隐约勾了勾唇角,祁见钰心中突然无名状的烦躁起来,冷冷啪地一声关窗。
自从《春秋》之争后,万翼自然察觉到祁见钰对她的关注度悄悄上升许多。在其他几门《易》、《书》、《诗》、《礼》的课堂上越发积极,一门心思要激他竞争。
可惜万翼在《春秋》上的惊艳表现只是昙花一现,其后依旧庸碌,无声的淹没在人群之中。
看来那日他当真是凑巧?
时日一长,就连董夫子也不由怀疑,而集中在平庸的万翼身上的目光,也随着时间渐渐转淡,最后直接被那张出众的脸容盖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