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父亲,是真的老了。
他不恨他,他只同情他。
他清楚皇帝拿自己没办法,才会试图用冷漠恐吓、斥责,来威胁他的地位。但这些都无法改变他太子的身份。
他的母亲是元后,母族是右相府,他勤奋读书,爱民如子,多年来兢兢业业从无错事。
马车平稳行驶在街道上,外面零星有行人叫卖的声音传来,谢仙卿的眼前却闪现出今日宫中单独面圣时,陛下对自己的斥责。
在对方列举的数条罪状中,其中一条居然是无子。
想到这,谢仙卿抽动嘴角,笑容讥讽。
几位皇弟已有妃嫔,他身为一国储君,却因为圣上忌惮,至今仍未成婚。堂堂天子,居然用这些不入流的手段,可笑至极。
马车很快抵达太子府。府内上下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垂着头,恨不能头埋到土里去,不用发出一点声音。
谢仙卿知道,这些人是怕自己怪罪和迁怒他们。但其实他的心情还算平静,并没有其他人想象中那么糟糕。
毕竟他早已知道,他父亲的为人了,对方今日这些举动也不算意外。
心情说不上坏,却也不明朗,亲眼看着曾经抚育陪伴自己的父亲变成如今面目可憎的人,即使是谢仙卿,一时间也难以平静。
御医沉默恭敬地为他敷药,因为跪得太久,膝盖处已经全是乌青,还伴随着肿胀和充血,每触碰一下都刺骨的疼。
就在这时,一位内侍匆匆上前,打破了屋内沉闷的气氛。他双眼发亮,说:“殿下,陈世子来了!”
神情平静的谢仙卿陡然抬首,眼眸诧异。
陈皎不该现在来,圣上刚大发雷霆斥责自己,要求他闭门反省,公然表示对他不满。在这个时刻,任何看望他的人都会成为圣上的眼中钉。
以陈皎机灵敏锐的性格,太子笃定她清楚这其中的道理,但她还是来了,就如诗会那日夜晚,她提着一坛酒开开心心地来找自己。
陈皎进来时,恰好撞见太子上药,对方膝上青青紫紫的痕迹吓人得很,陈皎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脑海中闪过一些不好的回忆。
上辈子她是舞蹈生,父母对她寄予厚望,一旦她训练比赛排名达不到要求,便会命令她跪在门外,仍由来来往往的邻居对她指指点点。
他们自喻为“文明人”,从不动手打孩子,却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让孩子有足够深的印象记住教训。
不过幸运的是,为了不耽误她跳舞,这种惩罚往往不会持续太久。但那种在大庭广众前下跪,胆战心惊地害怕有人路过的情绪,陈皎永远不会忘记。
耳听不如眼见,亲眼看见太子为了保护自己属下而做出的牺牲时,陈皎沉默地站到一旁,胸口憋着气,没有说话。
谢仙卿屏退周围内侍,偌大的房间内只留下侍候的张公公。他看向陈皎,温和问道:“怎么不说话?”
他见少年脸色不好,以为对方是被太子府沉闷的气氛吓到了,还小小地开了个玩笑:“你急急忙忙来孤这里,便是为了罚站?”
太子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还反而来安慰开解自己,陈皎说不清楚怎么回事,但她心情更难受了。
陈皎低下头,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瓷瓶放在桌上,小声说:“这是我祖父当年得到的配方做的膏药,化瘀止血很有效。”
谢仙卿过瓷瓶,嗓音温柔:“陈世子费心。”
他还是那么温柔,一如既往的温柔。在遭遇圣上的训斥,身份高贵却不得不当着群臣面下跪,但他依然这么温柔。
陈皎觉得温柔是一种很高尚的品格,很多人在遭遇生活的挫折后会变得失去理智,暴躁,向身边的人发泄。
陈皎已经做好自己今日会被迁怒的准备了,但太子没有。他在见到自己匆匆赶来时,甚至还能对她露出安抚的笑容。
长夜虽暗,明月照人。
陈皎来了一会儿,张公公小心翼翼盛上一碗清粥。太子一天滴水未进,今日还未用过膳食。
谢仙卿用膳时,陈皎便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对方。过了一会儿,她终于忍不住了,闷闷地说:“我为殿下感到不值。”
谢仙卿见她一直憋着气,也没去故意逗她,现在见她主动说话,也笑了:“孤有何不值?”
陈皎闷声说:“殿下是好的储君,也是好的儿子,你不该被罚。”
无论是做臣子,还是做儿子,太子都已经足够好了。
太子商议汴渠时,陈皎刚刚加入太子党不久,她亲眼所见对方为了治理水患做出的努力。当时她和太子第一次单独会面时,她亲眼看见对方桌上摆放了许多治水有关的书籍。
太子殿下或许不是如周侍郎那般精通治水的专家,但他作为上位者,愿意去主动了解考证,而不是仍由下属给出解决办法,自己做甩手掌柜,这一点已经强过许多人。
更别说今日太子为了保下周侍郎所做出的努力,陈皎觉得如果她是周侍郎,她此生都会铭记今日殿下的牺牲。
在这一刻,陈皎深深的理解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士为知己者死。”
陈皎坐在一旁生闷气,谢仙卿看着她,一时间不知道如何感想,有一点心酸,有一点好笑。
陈皎果然年纪还小,哪里知道自己的身份和处境,是许多人求而不得的了。他明白自己已经得到了太多太多,必然会有一些失去,所以从不因自己的境遇而愤怒或怨恨。
陈皎瘪嘴,忽然说道:“若是先皇后还在便好了,陛下定不会如此严苛。要是我父亲打了我,我母亲肯定会同样追着他打!”她说的父母自然是这辈子的永安侯府夫妇。
谢仙卿笑容淡了淡,道:“天子与常人不同罢。”
但陈皎似乎并不这么认为。她看了眼桌上沾染血迹的纱布,从进门压抑到现在的掩藏的情绪瞬间爆发:“天子又怎么样,难道不是你的父亲吗?既然是当父亲的,为什么没有做父亲的样子,折腾人!!”
陈皎说得不只是圣上,还有被太子伤痕激发出的对上辈子父母的记忆。
她站起身,在屋内走来走去:“孩子不喜欢了就丢了,认为这个没用处了就另外生个养,父母不应该保护自己的孩子吗?为什么要伤害他们?”
圣上不喜欢太子了,就要把他废掉。她原本的父母认为她无可救药了,就重新生了个孩子。
为什么没人考虑过她和太子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