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念华凑近白发老人身边,悄悄用英文说:“爷爷,我刚刚看到一个女孩,她只一弯腰就把一个成年男人摔了个过肩摔。估计……这条街被他们清理过,女孩和她长辈也被赶走了。”
老人点了点头,用英文与他交流:“看得出来,市里用力过猛,太希望留住港城集团的投资。陆良华这人眼界浅,全无风骨,唉……”
老人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转过头认真看了一眼桂念华,见他双目炯炯,神态间带着一丝说不起的兴奋与欢喜,不由自主微微一笑:“那女孩,很可爱?”
桂念华歪了歪头,眼前闪过盛子越利落的身手、流利的英文、冷漠的话语,叹了一口气:“不不不,一点也不可爱,她还踹了我一脚呢。”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抬头看了看老人,笑着说:“难怪我觉得她有些眼熟,原来她长得和爷爷有点像,尤其是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老人轻轻一笑,笑声低沉如大提琴琴弦上奏响的音乐:“难得你能遇到朋友,怎么不把她带来让爷爷见见?”
桂念华有些懊恼地捶了捶胸口:“她不理睬我……对了,她和一个奶奶在一起,那个奶奶我看着很眼熟。”
奶奶?白发老人似乎想到了什么,抬起手捂住左胸,停下脚步半天没有说话。桂念华忙扶住他,着急地问:“爷爷、爷爷!”
陆良华在一旁看到这个情景,吓了一跳,忙将左手一扬,唤:“医生!医生快来。”
随行的一位医生疾步上前,把了把老人的脉,取出一枚小药丸放进他嘴里,旁边自有人取来温水助老人服下。
老人将手搭在桂念华肩头,眉头紧锁,半天才缓过神来。他的脸色泛起一阵潮红,额角微微渗出一层密密的汗珠。
医生道:“桂老,您这心疾需要静养,莫太操劳,也别激动。”
老人抚了抚心脏所在的地方,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这一群人围绕着白发老人和桂念华,随行的几个政府官员显然很羡慕陆良华能够和桂老站得这么近,谄媚地拍着马屁:“陆总,还得靠您多提携啊,桂老只听你的话哟~”
陆良华打着哈哈,皮笑肉不笑:“好说好说。”
他此刻哪里还有心情听马屁?只要一想到此刻母亲就在不远处的铁路小区,他就紧张得一颗心要跳了出来。母亲不是说要陪着桂叶吗?自己还特地嘱咐吴德盯着点,怎么忽然就出现在这条街上?若不是自己眼睛尖、手脚快,找人把她俩弄走,恐怕那件事……就穿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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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招待所的徐云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端着杯子的手在轻微地颤抖。
“越越,你说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像个恶霸一样!”一想到莫名其妙被驱赶,半道上停下来还有人跑来喝斥,徐云英觉得浑身上下不自在。似乎自己是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盛子越面色凝重,喝了一大口凉开水,道:“外婆,我看到了大舅。这事不对劲,这里面有问题。”
自己的母亲在铁机路被人驱赶,作为儿子竟然不出面保护,反而像做贼一样藏起来派人尾随以确保她们顺利返家。
为什么要提防自己的母亲?难道他有什么秘密害怕被戳穿?
陆良华的身影从街角闪过,中山装和他窃窃私语:已经安排好了。
那些人在大街上驱赶:乡巴佬,走走走!
眼镜男满是恶意的催促:快走快走,莫在这里停留。
这些人的面孔在眼前闪过,他们所说的话语在耳边回响,盛子越内心涌上来一股愤怒——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自己一直努力保持低调、与世无争,却不料是只阿猫阿狗就敢对自己肆意叫嚣、任意驱赶!
盛子越凤眼微眯,一股寒意闪过,徐云英透过她的面孔似乎看到了另外一个人,眼中露出怀念之色,伸出手抚着她的脸,柔声道:“外婆没事呢,晚一点我们去你小姨家吃饭。”
慢慢放下手中茶杯,盛子越淡淡道:“外婆,你先休息一下,我到楼下转转。”
不等徐云英吱声,盛子越已经推开门走了出去,只留给徐云英一个坚决而纤细的背影。徐云英右手轻抬,想说句什么,却终归没有说话。
同样也是这样一个决绝、冷硬的背影,一去再没有回来。徐云英的眼中忽然涌出泪花,她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盛子越的背影,直到走下楼梯再也看不到,她依然站着,任风吹起散乱的白发,拂过满是皱纹的脸庞。
没有徐云英在身边,盛子越内心异常冷静,径直朝着铁机路而去,那里或许能够找到答案,找到那个让陆良华害怕外婆出现的原因。
铁机路不算太长,只有五百米左右,却是这里最热闹的地方。即使有人拦着,依然挡不住路人来往。即使警车挡道、戴红袖章的工作人员拦着,也有人突破封锁朝里走去,边走还边嚷嚷:“搞么子喽~路又不是你们修嘀,我要克买东西嘞!”
省城人说话尾音喜欢带个“喽”、“嘞”,常以仄音结束,显得利落而爽快。
看到是当地人,工作人员回身看了看,不敢再拦,只得挥手放行,只提醒了一句:“现在别摆摊子,不然没收了东西莫怪我们。”
盛子越随着人群向前,再次来到这条未来省城最为繁华热闹的商业街。
小摊小贩都被驱散,现在只剩下街道两侧的商铺还开着门。有五金小商店、修伞铺、点心铺、国营小馆、新华书店……省城果然是省城,政策反响度高,虽然只是八十年代初,这里的市场经济已经开始复苏。
十几个穿着灰色中山装、黑色西服的男人走进旁边的点心铺子,铺子上方黑底金字招牌闪闪放光:“四喜斋”——这是湘省几十年的老字号。
盛子越安静站在铺子对面,问修伞的老人:“这些是什么人?”
修伞铺子只有小小一间,不过两米开间的小店面,老人坐在一堆旧雨伞之间,熟练地更换着伞上的轮毂,眼帘轻抬看了一眼盛子越,淡淡回答:“市里的人。”
“想做什么呢?”
老人耸了耸肩:“抓投机倒把的人,隔段时间就要来清理一回。”
“为什么要赶路人?”
“野狗子咬人未必还分是男是女、是老是少?”
盛子越听他说得有趣,嘴角有了一抹笑意。她想了想,拍了拍衣角,迈步向前,动作飞快。老人刚一抬头就看见她已经来到四喜斋门口。
门口有两名穿着黑色西装的保镖守卫,看到这么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想要进去,礼貌地伸出手拦住盛子越的去路:“抱歉,现在里面有领导参观,你不能进去。”
盛子越定住身形,微微一笑:“我来找人。”
保镖愣了一下:“找谁?”
盛子越踮起脚,提高音量冲着屋里那一群人大喊起来:“大舅!大舅!陆良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