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鸣默了片刻,叹了口气:“其实四殿下也是个可怜人,母妃早逝,父亲不喜,一直养在太后膝下,看着是天之骄子,实则从小就也是孤孤单单长大的。那时他跟着太后去苏州游玩,也不知怎的,晚上总是惊厥,大夫看不出毛病,太后束手无策,只得将他送到寺庙里听佛念经。他小时候胆子很小,不大说话。有一回他掉进寺里后山的土坑里,也不呼救,被卡在里面也不知多久,我恰好路过将他救了起来。后来我走到哪里就跟到哪里,晚上还要跟我一起睡,就这般待了一个多月,他夜间的惊厥好了,才下山返了京。”说着又笑道,“不想,等我回京,他已经变成现在这模样了!”
连伶俜也觉得不可思议,他说得是那个纨绔皇子宋铭么?他也曾是个胆怯沉默的小可怜?她又想到上辈子那个最后登上帝位的宋铭,可见这世上有太多事情是人们无法预料的。
两人来到宋铭的雅风园,里头正演着。这戏园子并不对外,只是宋铭的私邸,他一个人的享乐之地,偶尔招待些同好的孤朋狗友罢了。此时的宋铭歪坐在一张坐榻上,穿着一身轻薄的绫罗长衫,外头罩了件大红毡披风,头发并未束起来,只用一根绸缎松松绑着,脸颊还散着不少青丝,一派的慵懒魅惑之气。
他身边坐着两个美姬服侍着他,前头小小戏台子正唱着《倩女离魂》。台上扶风若柳的窈窕女子唱道“你振色怒增加,我凝涕不归家,我本真情,非为相谑,已主定心猿意马”时,宋铭一边拍手叫好,还一边拿着宽袖拭了拭眼角的泪水。
伶俜跟着沈鸣被侍卫引着进了屋子,见这场面,不由得嘴角抽了抽。沈鸣见两人进来,手中放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旁边的椅子,示意两人坐下听戏。
这出戏编得颇长,唱到最后倩女与夫君大团圆,已经是小半个时辰后。
宋铭挥挥手让台子上的伶人下去,这才朝旁边的沈鸣和伶俜道:“我这戏班子如何?”
沈鸣没回答他,却是歪头问伶俜:“喜欢看吗?”
伶俜点头:“我也不是很懂戏,不过看着很有意思便是。”
宋铭见着两人柔情蜜意的样子,啧了两声,戏谑道:“小和尚这是开窍了?你们来我这里,是专程刺激我这个孤家寡人的么?”
伶俜看了看她身旁的两个美姬,无语地撇了撇嘴。沈鸣倒是一如既往的正经:“十一嫌府中无趣,我便带着她来你这里看看戏。”
宋铭这才又认真地上下打量了一番伶俜,扬起唇角道:“几个月不见,世子小夫人似乎长大了不少,小模样俏得很,只怕再过几年就是这京中一等一的美人儿。小和尚你可是有福了!”
沈鸣想着梦中伶俜及笄后的模样,确实是比如今更加明眸皓齿清丽动人。他也没见过多少美人,梦里的那少女已经是唯一。不过他不愿宋铭打趣伶俜,沉着脸道:“叶公子呢?”
话音刚落,卸了妆换了便服的叶罗儿已经从旁边的屋子走了进来,恭恭敬敬朝三人行了礼。原来刚刚台子上那位倩女就是他所扮。
伶俜抬头看他,看起来他过得还不错,虽然还是纤瘦,但脸上气色红润,愈发显得婉丽动人,饶是她一个女子都不敢在那张脸上多流连。宋铭招呼他坐在自己身旁,笑着道:“我这戏班子多亏了罗儿一手调/教,我看再过些时日,宫廷里教坊也不上我这风雅园。”
叶罗儿谦卑地垂首道:“殿下谬赞了!”
宋铭摆摆手:“我最迟明年就要就藩西秦,那边西北之地,定然是无趣得紧,恐怕就得靠这班子打发时日了。”说完又叹了口气道,“世子爷如今是皇上身边的红人,日理万机的,往后就了藩,你恐怕也不会去看我。再见不知是几时?”
叶罗儿见他伤感,凑上前安抚他:“殿下莫难过,这就藩的事还早着呢!”
宋铭顺势在他手上靠了靠,看起来十分亲昵。伶俜不由得皱了皱眉,想起来听闻过这位四殿下是男女不忌的,看这情形,莫非叶罗儿出了狼窝又入虎口,但她又见叶罗儿表情平静,似乎并不像是被强迫,又稍稍安心。
别人看不出,但沈鸣却是看得出宋铭不过是假模假样闹着玩罢了,黑着脸瞪了他一眼:“我带十一来你这里看戏,你就不能好生招待一下?”
宋铭抬起头,果然眼睛是干的,脸上也都是笑意,朝他嗔了一声:“你这个没良心的,我这不是舍不得你么?”
沈鸣冷声道:“你少恶心我!”
宋铭大笑,朝身边候着的丫鬟道:“赶紧上些好吃的点心,不然世子爷怪我没好生招待他了。”
丫鬟上了茶点,宋铭又是插诨打科一阵,忽然话锋一转:“如今齐王魏王都回了京,也不知最后鹿死谁手,我是有多远躲多远,倒是你,如今是皇上跟前的人,虽然办案子是把好手,但圆滑世故一窍不通,小心被有心人算计。”
沈鸣沉着脸道:“我心中有数。”
宋铭又淡淡看了眼伶俜:“你可得有点数,你家小媳妇儿才这么大点,可别害人家为你守寡。”
本来正在吃着一块豌豆黄的伶俜忽然怔了怔,转头默默看着神色淡然的沈鸣。只见沈鸣转头对看上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笑道:“不会的。”
宋铭捂住眼睛啧啧道:“够了啊!你这和尚一开窍,简直不给我这个光棍活路。”
不管是伶俜,就是沈鸣和叶罗儿也被他这夸张的举止逗乐。
说了会儿话,宋铭又安排了两出戏,都是轻松逗乐的谐戏,连沈鸣都看得饶有兴味。见时候不早,虽然出来时,给姨母说过,但到底不好在外头待太久。沈鸣也是有分寸的,寅时未过,便与宋铭道别。
叶罗儿和一个小厮送两人出门,到了门口。叶罗儿抱拳深深朝两人做了个揖:“小生多谢世子和小夫人的救命之恩。”
沈鸣扶起他:“过去的事不肖再提,你好好跟着四殿下便是。”
叶罗儿红着眼睛,一张绝色而略带苍白的脸深深动容,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开口:“听闻沈大小姐已经出嫁到荣王府,她对小生的大恩大德今生无以为报,来生定做牛马相报。还望世子爷和小夫人替小生转告。”顿了顿,又道,“小生祝她与宋公子夫妻恩爱,早生贵子。”
伶俜目光扫过他那双波光潋滟的眼睛,却看到了一丝似悲似喜的怅然。她心中微动,忽然有些了然。叶罗儿其实是喜欢表姐的吧,可是这样的喜欢却只能暗藏在心,两人身份云泥之别不说,他还曾是个被男子玩弄身子残缺的娈宠。
看着叶罗儿那绝色的面容,想到上辈子这个时候他恐怕早就投胎转世,兴许还能投个好人家,有了完整的身子。而如今虽然捡回了一条命,他这样的身份,在茫茫尘世中,虽则有绝世之貌,却不能投身男女情爱,不能有婚姻有子嗣,体会不到天伦之乐。这般活下来对他,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跟着沈鸣在外头走了一遭,伶俜到底心情舒畅了不少。
因着晌午未曾休息,回到府中也有些困了,便同沈鸣道别回了静欣苑歇息。这一觉睡得醒来,已经是薄暮之时,她跟姨母用了晚膳,便带着青萝去外头散步消食。只是还未走到小花园,便看到一阵聒噪的喧哗声传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不远处沈碧裴如意和宋玥几人正笑着往后府的方向走。
她本是打算走到松柏院去的,想了想,不愿与几人碰面,便招呼青萝转身朝相反方向走去。那一行正说得热闹。
宋玥稍稍走在裴如意和沈碧的前面,几人身后没有跟着侍卫,只跟着两个小丫鬟。沈碧双目亮晶晶地看着前头的表哥,娇声道:“表哥,后山真的有野兔子?我怎的都没见着?”
宋玥笑道:“要这么容易被你撞着,还能悠哉地在山上?”
裴如意甩着鞭子:“这京城忒无趣,我来了这么久,一回猎都未打过,只怕手都生了。今日就在你们侯府山上活动活动手脚。”
沈碧挽着她道:“乡君,要是逮着那兔子,咱们烤着吃。”
几人走到山下,宋玥却停了步子,笑道:“乡君宝珠,我在下头等着你们,就不跟你们女儿家争了。”
沈碧瘪瘪嘴,娇嗔道:“天都快黑了,表哥你不陪着我们几个上山,也不担心咱们会害怕!”
宋玥还未回答,裴如意已经拉着她往上走:“不过就是一个府里的小山坡,有何可怕?王爷不在才好呢,估摸着兔子本来就只有一两只,叫他先抓到,可不是让我白来一回。”
沈碧转头念念不舍地看着宋玥,见他笑着摊摊手,只得作罢,跟着裴如意往山上走了。
宋玥见几个人消失在深秋的山林中,折身往不远处的松柏院走去。
此时天色渐黑,福伯见沈鸣拿着书卷在院中读,给他点了一盏灯放在石桌上,忽然看到月洞门口长身玉立的人,恭恭敬敬道:“老奴见过殿下。”
沈鸣闻言不紧不慢转头,看到宋玥站在自己别院门口,站起身行了个礼:“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