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三人的目光也因此聚集在他身上。
少年理也不理他们,上楼去了。
第一看着他的背影,慢饮一口酒。
守在少年门口的几人目不斜视,瞧见那提着桶又来送热水的跑堂,见他战战兢兢的样子便觉没趣,放他去了。
“折竹公子。”
屏风后,作跑堂打扮的梦石满头热汗,这里间好多桶的水都是他一趟一趟搬上来的,只为此时趁着倒水声,与折竹说上一番话。
姜缨带着梦石一路追赶至平安镇,却也始终不敢跟得太紧。
折竹身边布满那四位护法的眼线,而梦石非是栉风楼中人,姜缨若带着一个陌生人来轻易接近折竹必会引来那四位护法的注意,但情势紧急,梦石已顾不上许多,只得在今日寻了机会铤而走险。
“她被凌霄卫找到了。”
折竹在酒桌上看见来送酒的梦石时,他便已经在心内得出了答案。
“那日雨大,掩去太多声息,凌霄卫带的人足有数百,”梦石再提起一桶水来往浴桶里倒,他说着看向那少年,“簌簌她不愿你的人都折损在那儿,也不愿我不得自由,她……拿着匕首以死相逼,要我们把她丢下。”
梦石的眼眶有些发酸。
热雾拂动间,少年的眉眼被冲淡许多,他的手指蜷紧又松懈,眼底幽幽暗暗,烛灯的光影透过雕花屏风疏漏几寸光影在他的侧脸:“为你,她的不舍,竟也舍得了。”
曾因那一分缺失的勇气而不敢自裁,宁求他结束她一生苦痛的人,如今,竟也敢将匕首抵上自己的脖颈了。
“她让我与你说,从南州到蜀青的短短几月,已比过她此生数年,”倾泻的水声中,梦石压低的嗓音有些泛干,“她说,那些就足够了,你有你要走的路,她也有她要面对的事,往后,便不再见了。”
折竹闻声,浓密的眼睫微动。
借着放下木桶的空档,梦石将藏在怀中的东西递到他手中。
是厚厚的一沓宣纸,上面写满了那个姑娘娟秀的字痕,点滴殷红的血液沾染其上,触目惊心。
“折竹公子,两卷道经都在此了,你从村中将她带回竹林小院的那夜,她熬了整夜默完了剩下的一卷,她让我一定要带给你。”
折竹几乎听不清梦石在说些什么,他只低眼盯着那宣纸上斑驳的血迹,手背的筋骨无声绷紧,他屈起的指节近乎泛白。
“那么你的事,她可有告诉你?”
许久,折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在经卷中夹了一封信,是给我的,我已经……看过了。”
梦石说着,又深深端详起面前的少年来:“公子你是否早就知道?”
“梦石,”
折竹抬眸迎上他的目光,却道,“我曾说,我是因我与容州知州祁玉松有旧怨才会救你,这话,原是在骗你。”
“其实想救你的是祁玉松,我之所以应他,不过是好奇你究竟有什么值得他冒着得罪晋远都转运使的风险也要救你。”
折竹的嗓音裹在泠泠的水声里:“至于你的身份,不久前我的人截了祁玉松派去白玉紫昌观的人手中的东西。”
说着,他将一枚嵌玉貔貅的金锁递到梦石眼前。
梦石险些将木桶丢到水里去,他勉强稳住心绪,将那金锁接来,又提一桶水。
那金锁,是他师父当初剖开母亲肚子将他取出后,在他母亲手中找到的。
他昔年离开白玉紫昌观时,将它留给了师父。
梦石到此时方才恍悟,当初在竹林小院,他替这少年换伤药时,他为何忽然说要与他做一桩交易。
“说不定日后风水轮流转,道长真有可报答之处,可别记错了,你该报答之人非是我,而是她。”
梦石想起那日他所说的话。
也许是那时这少年便已隐约猜出几分他的身世,从那时起,这少年已在无声中为簌簌筹谋。
他如今三十一岁,而当今淳圣帝登基也正好三十一年,三十一年前,淳圣帝也曾在南州,也曾去过缘觉观。
那么簌簌,她又是何时发觉的?
“她应该也猜出了些东西,”折竹看着他,“她之所以不愿多加抵抗,是怕你这张脸被凌霄卫看见,怕你如她一般,由不得自己做出选择,便要围困于玉京的云谲波诡。”
“梦石,算计你的是我,她待你,却从来是真心换真心。”
“我知道。”
梦石的眼眶越发酸涩,“难怪我对簌簌总是有些莫名的亲近,难怪我总觉得她在身边,便好似隐约弥补了杳杳早离开我的缺憾……”
他不忍多想那日风雨如晦,她在车中对他说,她希望他继续不受拘束地活着。
明明她生来是做不了选择的人,却还愿为他争取选择的机会。
“她原本就有求死之心,为保我与你的安全,即便她路上也许不会做些什么,”梦石满心焦躁,“可禁宫于她是牢笼,她仅仅只是第一眼见我的脸便恐惧成那副模样,折竹公子,我怕她回到玉京之后……”
他再说不下去,再提一桶水起来:“我此番来,一是为簌簌将道经带给你,二是向你辞行,世间千万道,我已走过许多条,唯独玉京这一条,我还没试过。”
有了这枚玉貔貅金锁,他便能往玉京去了。
不论是为簌簌,还是为他自己与早逝的母亲,纵是龙潭虎穴,他都理应去这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