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竹才用手指轻贴茶壶试探温度,却冷不丁地听见她的声音,他顿了一下,回过头去。
她像一只奇怪的刺猬。
她藏着她的秘密,每每有人问起,她所有的尖锐的刺,却从来不是用来刺别人的,而是用来折磨自己。
然而今夜,她却小心翼翼的,试探一般的,向他袒露一丝心迹。
若非月明雪重,若非他朝她伸手,她一定宁愿怀抱她那乱糟糟的十五年,悄无声息地去死。
折竹倒了一碗热茶捧来给她,可他将她裹得太严实,她的手一时也不知道从哪儿伸出来,他索性将茶碗抵在她冻得泛白的唇边。
两口热茶喝下去,暖暖的温度却令她不断联想梦中那一池几乎要将人的皮肤烫伤的血水,她一下抿紧嘴唇,不肯再喝。
“她死了?”
折竹将茶碗搁在一旁。
“我看着他们将炼坏的丹药全喂给她。”
她失神般的,那双眼睛慢慢垂下去:“我看见她神志不清,那么一下,又一下的,自己往柱子上撞。”
撞得头破血流,又哭又笑。
眼眶再度湿润许多,商绒抬起头却看不清他的脸,她语无伦次地说:“然后,他们就把她按进水里!她看见我了,她唤我,她对我说,水很烫,她好疼……”
她无法克制地哭出声:“折竹,不是水,是她吃的丹药,她吃了那么多丹药她才那么痛苦……我看着他们把她溺死了!”
那么多道人墙,始终挡着她,她在那些人的衣袂缝隙里看见那么年轻的一个女子终于成了一具再也不会动的死尸。
可她,什么也做不了。
“就因为她对我说,她很想带我看看外面是什么样子。”
她几乎泣不成声,“就因为她告诉我,世上本无至净至洁之身,只有至净至洁之心,她希望我不要被旁人立给我的规矩束缚,她希望我不要那么听话……”
“明明再有五日她就要出嫁了,她跟我说,她嫁的人,是她眼中最好的郎君,”浅发被泪水沾湿,贴在商绒苍白的侧脸,“可是,他们把她杀死了。”
她看起来可怜极了。
折竹静盯着她,一言不发,风雪拍窗发出窸窣的声音,灯火闪烁,他的一只手轻抬起来,影子无声落在窗纱上。
他的手指才触碰到她乌黑的发顶,她便像个从未尝过甜的味道,却忽然得到一颗糖的小孩一下子整个脑袋歪进他的怀里。
睫毛眨动一下,折竹的手指轻贴着她的乌发僵在半空,她此刻已经哭得很小声,可他垂眸瞧了一眼,他的衣襟还是沾湿了。
“我很快就不哭了。”
她哽咽着告诉他。
折竹想了想,还是试探着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这是极其生疏的安抚。
“你打我做什么?”生疏到商绒根本没意识到这便是安抚,她泪眼朦胧地抬起头看他。
“……”
折竹不自在地撇过脸,转而问她:“梦石可是长得像杀她之人?”
商绒怔了怔,她忽然意识到眼前这少年本就是聪慧至极,心细如尘之人,她不可以再向他袒露更多了。
“只是他的眉眼……乍一看有些相像。”她此时细细想来,梦石年轻许多,但他当时在灯下一转身的神态却极为相似。
折竹敏锐地察觉出她开始有所保留,但他看她一眼,却是什么也没说,只将她扶着躺下去,随即站起身:“他出自白玉紫昌观,那里的道士,是自小长在观里的,并非玉京中人。”
少年身后的天水碧纱帘轻轻拂动,暖色的光影透过屏风照在他的肩,他那双眼睛冷冷清清的:“何况我还在这里,”
“你又怕他做什么?”
室内恢复寂静,烛台上的蜡烛烧尽,最后一丝火苗也灭了,商绒在黑暗中也不知盯着哪儿看了好久才闭起眼睛。
这一回,她没有做梦。
翌日清晨,天色尚且呈现一种鸦青色,商绒在睡梦中被捏了脸,她迷茫地睁开眼睛,看见尚不明亮的晨光里,少年白皙的面庞沾着水珠,正将他的软剑缠上腰间的躞蹀带。
“我要去蜀青城中一趟,”
他的嗓音清爽如冬日晨露:“这次不便带你。”
折竹走后,商绒抵不过困意又囫囵睡了一觉,再醒来时,已是天光大亮。
在床上呆坐了片刻,她才意识到,这间院子只剩她与梦石两个人,蓦地,敲门声传来,她立即回身将枕下的匕首握进手里。
“簌簌姑娘,折竹公子走前让我给你熬了治风寒的药,快出来喝药吧!”门外,是梦石带了几分笑意的声音。
乍听“簌簌”二字,商绒反应了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