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雕棠顿了顿,终于还是走到了她面前。
似是察觉到有人前来,江意如抬起头,露出一双哭过的眼睛。
他心中一动:“你......”
江意如别过眼,眼泪一滴滴砸下来。
沉默了一下,鬼雕棠道:“进来。”
江意如跟着鬼雕棠进了屋。
屋中又恢复到从前冷冷沉沉的模样,自从江意如不再来找他后,桌上的青瓷花瓶就空了,没有日日点缀的零星野花。
他想要用咒法替她烘干身上的湿衣裳,又想起江意如是个普通的凡人姑娘。为免她害怕,鬼雕棠从屋子里拖出来一只火炉——这是上一任屋子的主人留下来的。
屋里升起了火,姑娘的啜泣声也停住了。
鬼雕棠看着眼前女子,静了一会儿,才问:“为什么哭?”
不说还好,一说,江意如的眼睛又红了,她竭力忍住哭腔,慢慢开口:“我爹骂我。”
江意如的母亲身体不好,父亲又纳了一房小妾。小妾生了个儿子,江老爷重男轻女,倒也不是待江意如不好,只是江老爷待江意如的好,就仿佛主人待小猫小狗的宠。人会给小猫小狗吃喝,甚至住得不错,但人不会关心小猫小狗日后想做什么,心里在想什么。
毕竟猫猫狗狗又不是人。
江意如说着说着又抽噎起来:“我不过是在家中画画......”
她喜欢画画,总觉得一张空白的纸,不过多点笔墨,就能自成一派天地。画中有山水有鸟兽有人有花有自由,比这城中四宅中,一眼看得到头的人生要好。
江老爷将她屋中那些画撕了个粉碎:“你学这些有什么!不如多学学刺绣管家,日后嫁到旁人家去也能做个贤妇。识文书画对你没有半分好处,你又不像你弟弟能考状元!你除了成日做这些没什么用处的事,还会做什么?”
江意如的眼泪又大颗大颗地落下来:“凭什么我不能画......”
这姑娘的眼泪说来就来,看着有些刺眼。鬼雕棠心中极轻地掠过一丝戾气,正要说出“那我替你杀了他”,就听见江意如继续开口:“你也觉得这是没什么用处的事吗?”
他一怔,江意如泪眼朦胧地盯着他。
这对他当然是没什么用处的事,不仅是画画,所有凡人追逐的东西,权力、财富、青春甚至情意对他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事。对他有意义之事大概只有修炼。而这些,并不能增长他的修为。
火炉里的火微微散发着暖意,窗外传来雨水滴滴答答的声音,小城被细雨润湿,如天地中徐徐铺开的淡色水墨。
男子的声音在屋中响起:“不觉得。”
江意如抬眼。
“不是全无用处。”他淡淡道:“你不是在我的伞上作画了?”
江意如愣了愣,这才看到屋子的角落里还放着一把青纸伞。当日她在伞面上涂画之后,虽然对方没有对她发火,但瞬间冷下来的神情,还是令江意如察觉到了他的不悦。
她以为对方已经将伞扔了。
“这伞很单调,”男子声音平淡,走过去将青纸伞拿起,重新在桌前坐下来。他俊秀的脸在火光映照下看起来有几分苍白。没有人知道,青纸伞受损,这次雷劫让他魔元损耗很大,渡劫险象环生。
“现在不同了,它很漂亮。”
江意如直直看着他,看着看着,眼泪又渐渐涌出,嘴角却扬了起来。
“堂公子,”她笑了笑,“你真是个好人。”
鬼雕棠握伞的动作一顿。
他是个魔族,如今却被一个人族夸赞“好人”,实在是有些离谱。仅仅是因为自己在山中救了她一命,她便如此信任,人族也太容易轻信他人。
“我不是好人。”鬼雕棠道:“当日在山中也只是顺手而为,并非故意救你。”他神情有些冷漠,仿佛在刻意划清与江意如之间的距离。
而这话中的暗示和警告并没有被姑娘收到。
她只是笑道:“那你也救了我。就算对别人来说你不是好人,对我来说你是好人就够了。我这人没有那么迂腐的。只要你不是魔族就行。”
火炉中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像是有细小的柴火被火星灼烧的崩裂。
雨水如烟如雾,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沉如黑石山上的巨石,他问:“魔族?”
“是呀,”江意如想了想,“我幼时曾亲眼目睹魔族伤人,对我来说,魔族最可怕。他们杀人的时候,模样很吓人,我想这世上最可怕的,大概就是魔族了。”她复又看向鬼雕棠,“不过我们这样的小城,想来应当也不会再出现什么魔族了。你们宗门中的修士个个修为高强,就算看到了魔族也不会害怕的。”
他没有说话。
江意如看向他,青衫男子坐在火炉前,屋子里明明暖融融的,但这男子身上,似乎总是笼着一层浅淡冷雾,将他与人间烟火清晰地分离。
仿佛是不属于这里的人。
是因为刚刚她哪句话说错了吗?
她心中一紧,又快速开口:“就算遇到了魔族害怕也没关系,不用怕,我会陪着你的。”
青纸伞上,浓浓淡淡的水墨将寡淡的伞面装点得热闹起来。伞面画成的浮渺天地中,有人站在石桥上,与这繁华人间融为一体,却又格格不入。
鬼雕棠的目光在伞面上停留一瞬,不过片刻,移开目光,轻轻颔首,没有否认江意如的话。
这是自打他出生以来,说出的第一个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