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灭(2 / 2)

司命眼见人默不作声地出现在她殿内,疑惑地抬头,却见梨画红了眼圈,泫然欲泣的模样。

司命笔一顿,倏然起身:“神君这是?”

梨画叁步并作两步,上前忽然抱住司命,哭道:“我……我被骗了。”

梨画没人能哭诉的,这等丢脸之事只有司命知晓,她便不管不顾地来了。

“我真的很难过。”她嚎啕大哭,殿内一时回响起她清晰的哭声,惊动了觅芝、松谣,两人没见过司命殿出现这场面,一时都好奇地扒在殿门伸出脑袋偷看。

司命警告地盯她们一眼,口型示意她们退下,两人这才不情不愿地走开。

主殿大门悄无声息地关上。

梨画继续委屈哭道:“负心汉,骗子……我太可笑了……呜……”

司命当真无措极了,也很不习惯被人抱着,梨画的眼泪浸湿了她的白袍,司命也不知作何反应,有些尴尬地安慰道:“罢了,神君别与凡人计较。别哭了,我拿他的命册给神君一阅。”

那哭声一顿,她抱得司命更紧了,继而哽咽道:“算了,有什么好看的,我怕看了更忍不住杀他了。我若不是想起你说的话,早已叫他重新投胎了。”

“情爱怎么是这样的?凡间不都道情爱动人……至死不渝?白头偕老?”

司命叹道:“那都是骗人的,世上情爱十有八九都是惨淡收场,真心不是难得,而是太难维持了。”

“他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司命夸奖道,“你做得很好,没有杀他已是很好了。”

梨画哭声闷闷的:“我可不想为他受天罚,杀了他换一时畅快,而后便自食其果,又是何必?”

“不错,神君很聪明。”司命真心实意道,“快别哭了,为他伤心岂非不值?”

“可是我真的很心痛。”梨画哭得抽抽噎噎,“为什么都是假的?”

司命拍拍她的背,轻声道:“也许并非全是假的,只是不知究竟有几分真。世情如此,人心复杂,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爱恨分明的。”

“那又有什么意思呢?”梨画轻嗤道,“好没意思。”

司命莞尔道:“本就如此,神君参透了也好,别哭了。”

梨画这才止住了泪,有些不好意思地胡乱擦了擦眼泪。

司命拉着她坐在月椅上,开解道:“神君一时情伤,焉知非福?况且神君一颗真心又哪里可笑了?神君果敢敞亮,世上难得。”

司命这样夸她,倒惹得梨画不好意思了,她小声道:“抱歉,我……我还偷偷骂你刻毒。”

司命不怎么惊讶,大度道:“本就如此。”

梨画有些羞愧:“不是的,你很好。”司命神色平静,十分温和,梨画忽然福至心灵,“其实清瑶二人是玩忽职守才被你罚下界罢?”

司命没曾想她话题转的如此快,跟不上她跳跃的思绪,不知她哪里得来的消息,有些迷惘,只默然不语。

梨画见她不语便知不假,清瑶乃是雨神,而云炽则是风神,她想起彩遇国莫名的大旱,清瑶二人接连被罚下界,还有什么不明白?

“须知天理循环,牵一发而动全身。”

果真如此,若是彩遇国未曾大旱,她不会下凡,若不下凡则不会恋上凌珝,原是一环扣一环。

梨画苦笑道:“我还替他们二人打抱不平,说你毁人姻缘。”

司命不甚在意,坦然道:“你没的说错,我确实毁人姻缘。”

梨画不解:“怎么会,那是他们有错。”

司命道:“我确实是想叫他们收心,而百世轮回之后,他们重回九重天,情缘必然已断。”

“可如若他们相爱又怎会轻易分开?”

司命忽然道:“神君,恕我冒犯,拿你做个不恰当的比喻。”

“什么?”

“神君之前问我要命册不就是想为他求长生?”

“是……”梨画低头道。

“你瞧,哪怕神君当时如此冲动,也未曾想过要自己剔除仙根,变为凡人同他厮守。神君并不愿为他牺牲自己的身份,拥有的一切,神君想的是不付出任何代价,便能同他无忧无虑地生活。”

梨画张了张口,话都说不出来。

“我没有斥责神君的意思。”司命解释道:“若神君真愿意为他剔除仙骨贬下凡去,那后果更是不堪设想,所以神君做得很好。”

梨画暗自心惊,回想起来当真是心有余悸。

司命继续道:“若是神君真的失去了仙根,一无所有,在凡间便是举步为艰,十分困苦。”

“凡世是极苦的,人心也是极自私的,而清瑶神君与云炽神君要变作凡人百世,没有任何法力,没有任何特权,或是乞丐奴仆,或是王公贵族,都看天意。他们也并不会带着那副出挑的面孔与身体轮回,他们的相貌是极为随意的,或丑陋或美丽,而后一生挣扎生存,尝尽苦楚,直至辗转百世才能重回九重天。”

“每一世,他们会遇见许多人,或许也会爱上许多人,但是不是对方都未可知,那么最后他们回归九重天,回想这百世爱恨,爱过的人多如牛毛,还会一心执着对方吗?神君你觉得,若是你,你还会吗?”

梨画后怕不已,想起凌珝是因为她会施法降雨才属意于她,不敢想若她真是手无缚鸡之力、身份低微的凡人,又该被如何丢弃,如何困死在宫墙之内。皇帝叁宫六院,凡人叁妻四妾,那么清瑶二人更不知要遭受多少背叛。

她连连摇头:“不会。”

“这便是了,所以神君说我毁人姻缘并未有错,我的确是毁人姻缘。”司命随意道。

梨画不知如何作答,一时语塞。

“神君现下可好些了?如若还十分难受,我这儿有忘情丹可以赠予神君。”司命忽然拿出一枚丹丸递给她。

梨画瞪大眼睛:“忘情丹?”

“是啊,我成为司命的第一件事便是要炼制出一炉忘情丹,若是失败了便神职不保。”司命拿着忘情丹在她眼前晃了晃,“要尝尝吗?”

“不用了,我好了!多谢!”梨画使劲摆手。

司命甚为惋惜:“我炼的一炉忘情丹如今还没一个人吃,真可惜。”

这万年来司命只给出过一枚忘情丹,那唯一一枚也还没发挥它的用处。司命疑惑极了,这样好的东西,神仙用不着,凡人想用却又用不了。

“多谢你,司命,幸好没给我命册,否则……”

“其实这命册并非不能看,但你刻意要看我自然不能给。”司命低声道,“其实我也并非全无保留,我亦没有告诉神君那凡人早有情缘,害神君白白伤心一场。”

“其实你提点我了不是吗?”梨画理解道,“这本就是你的职责,我身在局中,你自然不能泄露天机。”

“现在还有一次机会,真的不看他的命册了吗?”

“真的不看了,与我无关了。”梨画认真道。

“那便恭喜神君果真看开了。”

“我想我其实也没有多么喜欢他,你说的不错,若真要我剔除仙根,我真的甘愿吗?也许并不,我亦自私。”

“本就不应为别人割舍自己,动辄为情爱牺牲,日后势必悔恨不已,神君做得没错。”

梨画笑笑:“多谢你,我……我先走了,殿中亦有要务,不能耽搁。”

“神君慢走。”

梨画踏出了司命殿,痛哭一场,心中已不似方才沉重悲痛。

她回望那冷清的神殿,心中亦是慨叹不已,她两次踏入司命殿,不过司命批阅一本命册的时间,心境竟大有不同,情爱一夕之间,真如梦幻泡影。

她不知道,她悄无声息地消失,彩遇国皇宫内已是掀起轩然大波。

“是你们昨日同贵人说她是外室?”宫人们跪了一地,不敢抬头,凌珝站在清和宫,目光阴冷地在宫人们身上扫过,神色极为可怕。

“她人呢?”凌珝冷笑道:“把这些狗奴才拖出去全斩了!”

“陛下饶命啊!陛下饶命啊!贵人一直待在殿内未出,奴婢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宫人们哭得涕泗横流,被禁军毫不留情地拖了下去。

“给朕继续找!”

“是!”

众人领命而去,暗卫已在举国搜寻了许久,他们两人不敢说他们亲眼见姈贵人消失在夜空中,只能装作不知,徒劳地找。

凌珝坐在空荡荡的清和殿,烦扰不已,这殿内瓷瓶内摆了许多金黄的麦穗,现在已然枯萎。

他从未见这些麦穗枯萎过,这令他心慌。

梨画自进宫以来对他便不冷不热,很少与他亲近了。他还记得封后大殿上她站在人群中,穿了最初的一身青裙,失望地看向他,他便觉得要失去什么了。

他是喜欢她的,虽然从一开始是利用。

她出现的那天,彩遇国降雨,金黄的麦田里她一身青裙,生机勃勃,俏丽轻盈。他在暗处看着她施法结印,雨水哗啦啦落下,不约而同地避开她,她在天地间微笑,圣洁又自由,麦香纷郁而来,他浑身被雨淋湿却怦然心动。

那时他冷静地想:不管她是妖还是龙女,他都要留下她,以后一定有用处,还可帮他笼络人心。

他算计得明明白白,之后便是一帆风顺,他登太子之位,入主东宫,将她藏在外宅,同她一起,她也替他挡了诸多刺客,紧张他的身体,她无微不至,他的心便一点点陷下去。

只是蔷音才是他所爱之人,他早就许了她终身,年少的真心那样珍贵,他许诺无论是王爷还是太子,她都毫无疑问是他的妻子。

他一直瞒着梨画,瞒到封后大典那日,以为两年了她定然离不开他,可是那日她失望的神色还是让他慌了神。

自此以后,她便冷待他了,哪怕有刺客,她也不似往常一样凭空挡在他身前了,他故意在碗里下毒,作势要喝,她也不会忽然出现紧张地按住他的碗了。

他百般讨好,珍奇古玩送个不停,麦穗香花不断,她也视若无睹,只冷冷道:“陛下请回罢,皇后才是你的妻子,不必再来了。”

他大发雷霆,但她也毫无惧色。

她好像不在乎他了,只是沉默抵抗。

但另一边是温柔体贴的皇后,他心烦意乱了便躲在皇后宫中,总安慰自己她没有离开就没有关系。

可是她走了,她忽然走了,像那天凭空出现一样,凭空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隐隐知道自己再也寻不到她了,但他还是不甘心。

可是不甘心没有用,他日日挂心于她,没见到皇后欲言又止的神色。

“陛下,你的心中只有姈贵人吗?”

“你很喜欢她吗?”

凌珝无力道:“朕……”

皇后跪在他身前,含泪道:“她已经走了,陛下又何必强求,不如怜取眼前人。”

凌珝暴怒:“你住口!她会回来的,她一定会回来的。”

他拂袖而去,皇后跪在裕宁宫痛哭失声。

她早就知道了,封后大典上他心不在焉,频频回望,她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看见人群之中那名女子冷淡失望的神色。

他于心有愧,对她百般宠爱,可她知道他不爱她了。

她去过清和宫,姈贵人神色恹恹,见了她才勉强打起精神,她还未开口,对方就先抢白道:“你不必担心,我会离开的,我在等人,等到她了便会离开的。”

她听得云里雾里,姈贵人怅然道:“平生不作皱眉事,我亦不想久留。他是你的夫君,不是我的情郎。”

她听得也甚为心痛,所有的嫉妒愤恨化作感同身受的悲切。她也是女子,自然察觉姈贵人已对陛下死了心。

后来姈贵人许是等到了人,果然干脆离开了,可是陛下的心也始终回不来了,山盟海誓终成乌有,她也死心了。

次日皇后不顾礼制,祝发出家,朝野轰动。

凌珝听闻之时,怒急攻心呕出一口血来,登时昏厥过去。

太医诊脉之后,跪了一地,畏惧道:“陛下时日无多了。”

梨画为他挡了太多灾患,司命所言非虚,神灵插手凡人命格,他得了太多不该有的气运,只会加倍折寿。

秋日,彩遇国举行国丧,麦田金黄,凌珝下葬,这一切梨画全然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