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伤(2 / 2)

奚殷滞住:“可是……”

“没什么可是。”司命终于停下笔来,认真道,“我给了他们机会,他们不选忘情丹,执意入凡世便要尝尽尘世之苦。”

“参破情爱难道不好吗?”司命眼神冷静,“身为神官,因一己私情致一国大旱,险些酿成大祸,他们还全无悔意。”

“他们只觉得自己为爱选择下凡轮回多么悲壮,以为会像凡间话本里写的那样荡气回肠。”司命语气那样随意,“那便如他们所愿,去凡间好好看看,看看他们一步之差就要害苦多少人,也看看他们所迷恋的情爱到底是何面目。”

“天生神格的神官们太过懵懂了,不费吹灰之力得来的神位让他们太过轻视本职了。”

“神君可知在天帝并未更改天规之前曾有两位神官相恋,甘愿剔除仙根做一对寻常夫妻?”司命微微笑起来,“你知道他们的结果是什么样的吗?”

奚殷被她的笑容晃了一下,默默摇头,司命继续说道:“他们被贬下凡,法力尽失,身无分文又无一技之长,在凡间流落街头,两人便逐渐开始彼此怨恨,互相埋怨。”

“我都是为了你才剔除仙根被贬下凡的。”

“要不是为了你,我又怎会沦落至今?”

“我难道不是为了你才放弃仙根,放着好好的神官不做,做这凡人?”

“什么只羡鸳鸯不羡仙,尘世苦难轻易压得他们喘不过气,不久男神君开始勾叁搭四,终于凭借好皮相攀上贵女,入赘为婿,而女神君则被无情抛弃,仍旧沦落街头。”司命又提起笔来,语气轻松:“你看,这便是尘世之情。”

奚殷脸色难看起来,神情凝重地望着司命。

“不过那位女神君十分争气,她拜入道观,咬牙苦修万年,终于重归神位,自此心如止水,再不思凡了,而男神君则生生世世堕入轮回,受尽苦楚。”

“神君你看,此后是不是即使天规更改,也极少有神官缔缘?这便是教训,神君不知,自有人知。”

司命眉目冷得叫人心惊,她有些许嘲弄之意:“仙凡之别便在于顺则为凡,逆则为仙。怎么这些神官们既想要无上法力、滔天爱欲,又不肯剔除仙根,变作凡人,尝人世之苦,哪有这样的好事?神仙只想将世上好事占尽,那凡人又为何一定要吃尽苦头?我看干脆人人都成仙好了,要漫天神佛作什么?”

奚殷哑口无言。

“思凡,可以。”司命继续道:“凡人百年便足以相看两厌,喜新厌旧,佳偶变怨侣,何况仙人长生,到时候相互怨怼,另结新欢,再逞凶斗狠,大打出手,九重天岂不是永无宁日?神君以为天帝无缘无故便要禁止神仙相恋?他何苦做这恶人,也不过是在维持天道秩序罢了。”

“他太清楚此事宜疏不宜堵,于是此前将思凡者剔除仙根贬下凡界。这很公平,既动凡情便入尘世,让大家看看还有谁能久恋尘寰?”

“清瑶二人已是十分幸运了,他们不需要剔除仙根,只是短暂地轮回百世便能参破情爱,得个教训。”

司命势必要给他上一课,但奚殷已不欲再听,干脆起身告辞,只一颗心彻底沉没。

但另有人很快找上门来,是清瑶神君,奚殷脚步便一顿,躲在司命殿外掩去仙身听二人谈话。

清瑶此番来此只有一句想问司命:“敢问司命,我与他的命格都是司命所写吗?”

司命坦白道:“即便神君二人变作凡人,我亦无权书写神官一生的命格。我只在每一世的开头写了一句‘清瑶与云炽二人定会相遇’,来确保你们百世都能见到对方,至于其他便是天道所定。”

奚殷听得怔然,司命竟不向他解释,而是默认清瑶二人一切都是她一手造成的,为何?

清瑶已苦笑出声:“原是如此,那我见到的一切便都是真的了,不是他被驱使也不是我被控制,而是个人选择。”

“不错。”司命点头道。

“我真后悔。”清瑶一笑,“也许当时我该吃下你给的忘情丹。”

“神君,落子无悔,不必回头。”

清瑶重重叹了一口气,语气疲惫:“我已悔悟当时一念之失会令凡人多么困苦,再不敢玩忽职守。凡世一行,爱恨嗔痴,惨伤不已,我太累了,更不知如何面对他,幸好他也不知如何面对我。”

“旧盟已逝,俗心已无,该恭喜神君了。”

清瑶望向殿外那棵繁盛的命缘树,枝叶交结,声声清脆,迷惘道:“书上都道情爱甜蜜。”

“是刃之蜜甜,有截舌之患也。世情从来都是残酷的,而世人偏偏要把残忍称作无情,其实是因为情才残忍不是吗?”司命淡淡道,“它就像一颗没去心的莲子,外表那样干净漂亮,

吃到最后却发现苦不堪言。”

“是吗?”清瑶声音渐低。

“人总要被骗的。”司命停下笔,走过来拍拍她的肩,“就像你一时兴起按图索骥,黑夜里冒险去寻珍宝,却于高桥之上一脚踩空,不甚坠落深渊,你不知道底下是浑浊的河,温暖的湖,还是汹涌的海,但无一例外它们都淹死过人。”

“你挣扎着大声呼喊,而后将其他不知情的人吸引过来,但你也没法说这便是你要寻的珍宝就在这底下。”

“而后别人也就毫无准备地纷纷坠落了,他们也不知道迎接自己的到底是什么。你瞧,你以为情爱是珍稀之物,可它其实是那个令人一脚踩空的神秘深渊,总是这样叫人迷惑。”

“像是你苦苦攀登上的山其实崎岖不已,景色凋敝,但你已走了太久便不肯折返,苦撑着攀登到顶,结果举目望去,肮脏丑陋,即便你心生失望,在他人询问之时也抹不开脸说一句不好,毕竟你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只能勉强夸赞不是吗?”

“司命你根本不信情爱罢。”清瑶听了许久,忽然出声道。

“不,我非常相信。”司命认真看着她,“我深信它便是这样糅合了许多东西的神秘之物,不是纯粹的、温暖的、让人变好的,它是有肮脏丑陋的底色在的,有残忍极端的一面,至于得到的是哪面,全凭天意与个人气运。”

清瑶笑起来,缓缓吐出口气:“我明白了,多谢司命。”

“不必客气,我当时亦是想惩戒二位神君罢了。”司命坦然道,“如果你还想忘情丹我也可以给你的。”她摊手变出两颗丹丸,递在清瑶身前。

“不必了,是我们自己没选忘情丹。我想我已对他无意,以后对也不会对别人有意了。”清瑶笑着摇头。

司命便可惜地收回去。

清瑶走了,奚殷却还没走。

他听完司命今日之言,一颗恋慕之心从此便压抑下去。

她对情爱分明看不太起,谈起来的语气似千帆过尽,沧桑如老者。

奚殷想,她怎么可能与斐孤两情相悦,心甘情愿与他结契,不可能的,决不可能!

他一定要救她,此番便去南海求观音菩萨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