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平生沉思片刻,喃喃道:“原来如此。”
妖族向来避世,却突然一反常态地同卫家结亲,想必是不知从何处得到了鲛珠的消息,想要从卫雪满身上拿到鲛珠,收付鲛人族,一雪前耻。
任平生不知突然想到了些什么,目光有些惊异,迟疑道:“根据记载,鲛珠由每一代的鲛人王孕育,你…”
卫雪满睫羽轻颤了下,低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她究竟是什么身份,她离开时我还很小,对那时的事情没有太深的印象,只是隐约记得,她从前也是很疼我的,后来却不知为何,和父亲反目成仇,对我也很是厌恶。”
卫雪满靠坐在窗边,柔软的发丝垂在身前,目光茫然地看着前方:“若不是几个月前梦微山破境渡劫引发的异象,我根本不知道我体内还有鲛珠的存在,我……”
他深吸一口,仿佛在询问,又仿佛自语:“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把鲛珠留给我,却又将它封印起来,不让我知道。”
任平生知道他需要倾诉和发泄,并不打断他漫无边际的回忆,而是引导着问他:“你母亲是怎么来到卫家的?”
卫雪满摇头:“我不清楚,从前我打探过,卫家除了父亲和辜老,再无人知晓我母亲的来历,我的样子和寻常人类毫无差别,除了他们,族中根本没有人知道我是个半妖,父亲对外一直声称我母亲是个散修,十几年前病逝,可我知道,不是这样的。”
“曾经和母亲一起生活的记忆已经不多了,但唯独有一件事,我记得非常清楚。”
卫雪满轻声低喃,神色有些许空茫:“她想杀了父亲,但失败了,自那之后,父亲带了很多人将她包围起来,我就没再见过她,那时我还不懂死亡是什么,后来大了,明白了之后,每天都在做噩梦,只怕她死了,再后来……知道她没死,而是逃回了海里,心里突然就松快了些。”
卫雪满双目轻轻阖动着,沉默良久才道:“其实我隐约对父亲的想法有些猜测,若真的是那样,也难怪母亲想要杀了他,难怪母亲讨厌我。”
任平生思维转的飞快,将她之前的怀疑问了出来:“卫家主是不是想利用半妖做一些事情?”
卫雪满有些惊讶,定定地看了她片刻,最终点头。
“印象中,在我小时候,父亲对我非常好,我是众星捧月的卫家大公子,但七岁那年,沧澜城所有家族适龄的孩童一道引气入体时,我不是最快的那个,而是第三,父亲看我的眼神就开始变化了。”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眼神,像是审视,像是不解,又像是失望,回去之后,父亲将我关了禁闭,将我和另外一群未进化完全的半妖关在一起,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是个半妖,只觉得他们半人半妖的模样实在太可怕,在禁闭室里哭嚎了整整七天才被放出来。”
“那日之后,父亲就知道了,我确实是个罕见的进化完全的半妖,可我无论是人类的修行天赋还是妖的种族天赋都实在算不得高,和记载中的完全体半妖并不相同,不能为他的大业带来任何的助益。”
卫雪满偏过头来,说出来这些话之后,他反倒轻松了不少,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容:“那之后不久,母亲就和父亲决裂,逃回海里,我被发配到这里没人理会,有幸得了姑姑的关照才能顺利长大。”
任平生终于明白,同为完全体的半妖,卫雪满和殷夜白的修行天赋为何差距如此之大。
“是因为鲛珠被封印?”
卫雪满:“应该是吧,其实我在寻常修士之中修行速度也算得上快的,但比起父亲期望的还是差了太多,永远算不得最拔尖的那个,只能勉强跟在第一梯队,甚至还有些心有余而力不足。”
任平生捕捉到了他口中突然出现的一个称呼,了然道:“你去天衍当暗探,是因为卫家拿你姑姑威胁你?”
卫雪满点头。
前面谈及他自己的苦痛,他都能轻松地揭过,现在说道这个,他一时有些哑口,觉得心里堵得慌,胸膛起伏半晌才道:“我在这偏院中待了很多年,一向也无人理会过,姑姑觉得时间到了,可以送我离开卫家。”
“她同…师尊是旧友,写了信给我带着去天衍,叫我往后再也不要回来,只当自己是个没有亲族的孤儿。”
卫雪满回忆着当时发生的事情,其实过去得也不算久,但那时的罅隙中生出的希望对于当时的他而言是晦暗生命中的一点点微弱火光。
逃离卫家,从此山高海阔。
他没法拒绝这样的诱惑。
“姑姑是卫家嫡系中唯一的女孩,能力也强,是父亲的左膀右臂,在卫家很有威信,我们本以为在她的帮助下,我一个不起眼的弃子要离开并不困难,事实也确实如此,我顺利地逃了出去,从沧州到云州,一路都很顺利。”
任平生静静地注视着他,轻叹一声,知道每个悲哀的故事中那个令人不愿听到的“但是”还是如期而至了。
卫雪满轻声回忆道:“到云州的第一天,我兴致勃勃地去报名五宗考核,回去的时候在可客舍里看到了卫家的人。”
说到这里,卫雪满哽了一下,深吸一口气才道:“我认识那两个人,他们听从父亲的直接指挥,那就是父亲派来的人。”
直到现在,卫雪满回忆起那日发生的事情,还是觉得一阵深入骨髓的寒冷。
那两人给了他一张传音符,冷淡道:“大少爷,家主有话嘱咐你。”
卫雪满还沉浸在被卫家追堵的惊吓之中没有回神,直愣愣地接过传音符,符纸发烫,父亲的声音从中传了出来。
“雪满,旅途还愉快吗?”
卫雪满全身的血液都仿佛被冻结了,喉咙干哑,像是被粗粝的砂石划破,涌起一股额心的血腥味。
父亲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传音符那头是卫晋源一贯温和的声音,轻笑着对他说:“孩子大了,想自己出去闯闯,这是好事,为什么不告诉父亲,而是要自己偷跑呢?”
卫雪满只觉得自己牙齿都在打颤,卫晋源似乎对他的想法了如指掌,又添了一句:“因为你,阿萱犯了大错,受到长老堂的问责,须惩以第一条家规,雪满,你知道是什么吧?”
卫家家规第一条,背叛家族者,斩断灵脉,废除修为。
他深吸一口气,姑姑写的给天衍掌门的信还没有拿出来,他想了很多逃离家族之后要怎么生活,但新的生活还没有开始就戛然而止。
就像他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还没有彻底形成,就已经终止在了禁闭室暗无天日的七天。
那头,卫晋源饶有兴致地说:“雪满,帮父亲做一件事,做成之后,我就放阿萱离开,你们一起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卫雪满牙关紧咬,颈间青筋凸起,呼吸凌乱地发出了第一个粗哑的音节。
“好。”
然后,他成为了卫家埋在天衍的一颗钉子。
他拜入了灵华峰门下,但姑姑写给师尊的信,他再也没有拿出来过。
卫雪满本来以为自己说起这段故事的时候会很平静,他的语气确实也确实很平静,直到温热的手指从他脸上揩过,一片濡湿,他才意识到自己在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