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璟饶有深意道:“归顺不归顺,怕是要打过才知道。”
李永宁露出了然之色,旋即又问:“眼下的西域,除却西州回鹘,可还有其他大敌?”
李从璟道:“自郭昕战死,安西四镇被破,西域南部便是吐蕃的势力范围,西域北部的情况就要复杂些,不过自打回鹘从漠北迁徙,西域北部便是回鹘的势力范围,差别只在于是不是受一个回鹘可汗节制。眼下,西域北部的大敌只有西州回鹘,天山南北的九姓乌护,也是回鹘人。其他的小国部族,则是不必担忧。至于西面葱岭一带……”
说到这,李从璟的眼神忽然变得深邃而又锐利,“疏勒之西,葱岭一带,则有大敌。”
“大敌?怎样的大敌?”李永宁注意到李从璟骤然严肃的口吻,觉得很是奇怪,以大唐眼下的国势,能让李从璟如此重视的,必然不是寻常大敌,“葱岭之西,不也是西迁的回鹘?”
“时至今日,这支回鹘,已经不是简单的回鹘了。”李从璟意味深长,忽而话锋一转,问李永宁:“你可知昔日的摩尼教?”
李永宁露出回忆之色,“摩尼教是回鹘信奉的教派,昔年也曾入中国,不过没有大肆传播,被朝廷扼制了……也有被佛教排挤的意思。”
李从璟微微颔首,“回鹘一直信奉摩尼教,但自打王庭被黠戛斯攻破,被迫迁徙离开漠北,其信仰就产生了变化。迁至西州(高昌)的回鹘,因为此地佛教盛行,已经逐渐转为改信佛教——其实不止西州,整个西域,都是佛教昌盛之地,于阗国不也信奉佛教吗?敦煌不就是佛教盛行的结晶?但是迁徙到葱岭一带、葱岭以西的回鹘,则改信了另一种教派。”
“甚么教派?该不会是道教吧?”李永宁笑出声。
李从璟无力的看了她一眼,“伊斯兰教。”
“伊斯兰教?”李永宁两眼茫然。
李从璟神色严肃,“不错,世人也称之为穆斯林。”
李永宁仍是满面疑惑,“回鹘人换了个教派来信奉,就变得厉害了?”
李从璟露出忌惮之色,“的确变得厉害了。而且改信此教之后,葱岭回鹘——眼下,应该叫喀喇汗王朝,便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了,他们身后还有人。”
此时,李从璟想起一些“往事”。
喀喇汗王朝东侵,遇上“中国守臣”于阗国,双方爆发了“百年战争”。于阗国向北宋求援,北宋无力西顾,只派遣了一个一百多人的僧人团体,去聊壮声势。双方实力悬殊,喀喇汗王朝曾号召信徒,聚集十多万大军,攻打只有两三万战兵的于阗国,在这种情况下,在李圣天与李从德的带领下,于阗国却屡战屡胜,还曾攻破喀喇汗王朝的都城,杀其可汗——在这场旷日持久,而且浩大残酷的战争中,西州回鹘站在了于阗国一边。
“百年战争”后期,于阗国被战争耗尽国力,终于灭亡,但残兵残民,仍旧与喀喇汗王朝东侵势力斗争。
由此,佛教在西域渐渐消失,伊斯兰教取代其位置,但后者扩张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教徒转为以温和派为主,虽然在西域、河西取得成果,但却几乎没有传入中原。
而此时,中原佛教流派禅宗崛起,一改往日大占田宅人丁、与朝廷争利的做派,其地位便稳固不衰,再没被朝廷“灭佛”,遂持续发展千年。
“好了,话至此处,可以收住了。”李从璟站起身,“一言以蔽之,西域之地,吐蕃早已式微,唯回鹘尚且势大,平定回鹘,即平定西域。”
……
翌日,李从璟在广贤殿与冯道议事。
“西域虽然主要只有回鹘为敌,但安西都护府之外,还有北庭都护府,北庭之北,便是漠北,漠北的黠戛斯,也是个不得不解决的问题,还有喀喇汗王朝,到底以何种态度去应对——葱岭以西的地盘,大唐是要还是不要,昔年的大宛都督府,重置或是不重置?”李从璟抛出议题。
冯道沉稳道:“草原上,东有契丹,西有鞑靼,要考虑漠北黠戛斯,先得解决契丹与鞑靼。臣以为,只要解决了契丹与鞑靼,黠戛斯便不是问题,自会归附。”
“如何会归附?”李从璟问。
“昔年,李陵出战匈奴,力竭被擒,被匈奴封王,治坚昆之地,他与其部将士,与匈奴通婚,遂有后人。黠戛斯者,赤发绿瞳,但也有黑发黑瞳之辈,黑发黑瞳者,自称李陵后人。而李陵又是李广后人,所以太宗时,黠戛斯曾入朝贡奉,与皇室‘认亲’。中宗亦曾对黠戛斯言,‘尔国与我同宗,非它蕃可比’。武宗时,黠戛斯击破回鹘王庭,遣使来朝,请求册封,宰相李德裕拟国书‘赐黠戛斯可汗书’,书中有言‘可汗受氏之源,与我同宗’,宣宗亦曾册封黠戛斯可汗为‘英武诚明可汗’。”
冯道如是说道,“黠戛斯既然主动臣服我大唐,若是我大唐平契丹、鞑靼,打通道路,黠戛斯岂有不归附之理?”
“竟是这样!”李从璟恍然,对这段历史,他还真的不甚明了,如今听了冯道这句话,他对“民族融合”“汉唐国威”又有了更深入的认识,“既是同宗,自当一家,何须多言?”
冯道也连声称是,“陛下雄才大略,我大唐国势日盛,往后何愁不能再有贞观、开元之盛?”拍了一阵马屁,冯道继续道:“至于喀喇汗王朝,还是等平定了西域之后,再作定论。”
李从璟点点头,“如是也好。西域平定后,当复设安西都护府,西域形势与中原不同,诸国族民成分复杂,贸然设行省收大权不妥,且他们对安西都护府认可度高,自当喜迎安西都护府之统辖,另外,设安西都护府,这对往后的战事也有利……以安西都护府来作为过渡,至于安西行省之设立,朕打算用十年左右的时间来筹备,冯相以为如何?”
“善莫大焉!”
第947章 百年安西都护府,十万铁甲出阳关(五)
伊州之守将,陈姓,“其先自唐开元二年领州,凡数十世,唐时诏敕尚在”——这是赵宋官员的记载。
“张帅复兴归义军时,伊、西二州皆在十一州之列,而后归义军内乱,回鹘击败想要趁机再占据西州的吐蕃,取得西州之地,而后四面扩张,伊州守将降之。如今西州回鹘势大,屡有东扩之意,伊州随之。伊州守将陈达良,本将与他有过一面之缘,说好听些,是左右逢源之辈,说不客气些,回鹘之将也!”
行军途中,曹义金如是对孟平说道。
“依照军情处的调查,伊州陈家式微,比不得沙州归义军,乱世之中为求生存,只得依附强者,这倒也无可厚非。”孟平道。
“话虽如此,但如今王师至此,陈达良竟无开城迎纳之意,却是说不过去。他的祖先本是大唐守将,受吾皇诏令守卫伊州,这些年来虽然命运多舛,但眼下王师既然来了,他不开城相迎,此等行径,与叛臣何异?”曹义金对陈达良的感官很是不好。
孟平笑了笑,不置可否,“当年西州回鹘大兵压境,他姑且降之,如今我王师到了,他焉有不降之理?他若不降,只能说明,在他看来,王师军威不如回鹘。”
听闻孟平此言,曹义金寻思片刻,旋即哂笑:“如此说来,陈达良的确会降。”
不日,禁军抵达伊州,于城外扎营列阵,准备攻城。
伊州,即后世哈密,州治伊吾县,地处盆地平原,乃沙漠绿洲,为丝绸之路要道,某种意义上的咽喉之地。
伊州城头,陈达良正在眺望禁军军阵,与身旁的将士一样,面有惊骇之色。禁军步卒大阵静立如湖海,万千精骑奔腾似江流,铁甲如壁,骏马似云,枪矛如林,无一不是触目惊心。
“报!将军,四面城墙外的劲弩数量已经点明!”
“多少?”
“每面城墙外皆超过千张,合有近五千劲弩!而且……”
“而且都是大弩?”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