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重贵也停下脚步来见礼,虽然他并不待见这些党项人,但肯定不会表现出来,也不会在礼数上有差,就如他虽然特别反感“少帅”这个称呼,但自打刘知远告诉他,抵触这个称呼会让人觉得他跟石敬瑭关系不睦后,他就再也没有表现过不满。
眼下的石重贵心事重重,好在各种经历已经让他学会了隐藏心事,当下跟李彝殷的闲谈也来得毫无破绽,不过临了他还是禁不住问道:“大战在即,杜论禄加与药罗葛狄银可有趁机向父亲要挟甚么?”
李彝殷微笑道:“这个问题,少帅何不亲自去问大帅?”
“如此说来,是有的了。”石重贵心头隐隐作痛,“父亲可答应了?”
李彝殷笑而不语,意思再明显不过。
石重贵早就不是演武院那个心思单纯的少年郎了,当下便知,石敬瑭十有八九又答应了对方的要求,这让他心头如有火烧,有鞑靼部和契丹先例在,石重贵不难想象,杜论禄加和药罗葛狄银都要求了些甚么,况且他还见过了对方在灵武县一线烧杀抢掠和掳掠人丁的场景,此时此刻,于秋夜凉风中,他胸中涌起一股对石敬瑭的憎恶之情,并且一发不可收拾,这感情是如此浓烈如此抑制不住,以至于他都不能控制自己的神情变化,斯情斯景,石重贵清楚的意识到,石敬瑭正在成为民族罪人。
“河西这帮贼人,实在是可恨!”石重贵咬牙切齿,拳头狠狠砸在手心,将对石敬瑭的愤怒与憎恶,用这话转移到杜论禄加与药罗葛狄银身上。
李彝殷不疑有他,拍了拍石重贵的肩膀表示安慰。
……
庆州,怀安。
立马高处,远望长城,李从璟笑着对身旁的桑维翰道:“早年朕还是晋阳城中一介寻常少年郎,还没有从军征战南北时,还以为天下的长城,都是建来抵御塞外草原民族的,也不知在中原、江南腹地,亦有许多长城关塞。”
桑维翰点头附和道:“春秋战国时,诸侯伐交频频,因了攻防之需,列国中始出现了长城,所谓‘诸侯互防以长城’——建长城,而后有要塞,设守捉,而后屯重兵。究其根源,最早的应该是楚国的‘方城’。只不过早期的方城和长城,没有现今存留的北方拒胡长城这样雄伟,大多不过是依山势建造一堵高墙罢了。”
“国侨果然博闻广记。”李从璟笑着赞美一句,收回望向长城的目光,落回山丘前的官道上,彼处,铁甲如洪流,抢戟如密林,精骑如云帆,烟尘滚滚,正是禁军在行军。
“此番出兵朔方,要进入灵州地界,首先得经过温池、安乐两地,军报有言,贼军已至灵州城下,既是如此,贼人必定遣兵来夺此两地,不知可曾赶到了?”李从璟这话,问的却是身后的孟平。
孟平笑着回答道:“今早的军报,还未提及两地出现贼军,看来贼人的行动并不利索。”
李从璟淡淡道:“非是他们不想利索,只是没这个机会罢了。”
说完,又问:“依你之见,遣谁先行一步为前锋?”
“史彦超可以胜任。”孟平回答。
李从璟笑里带有深意,“史彦超要率那五千‘利器’给贼军一个惊喜,不好早早消耗了精神,还是让李彦琳去吧。”
“得令!”
御驾亲征,这说明李从璟已经没有跟诸方兴兵者,你来我往、纠缠日久的兴致,他要的,是以雷霆之势廓清宇内。
第911章 旦为私利百般斗,暮见禁军万事休(二)
过了青岗岭一带,便要进入灵州地界了,温池、安乐两城也近在眼前,李从璟戎马近二十年,为卒为将为帅,皆能做好自己的本分,如今御驾亲征至此,虽然有心冲锋陷阵,再历战阵杀伐,却也知道那早已不是自己应该做的事,长兴年间以太子身份,南征江淮与金陵时,姑且不能上阵厮杀,如今就更是不必多想,不过午后大军扎营,虽然村镇就在不远处,李从璟也没有去扰民的打算,就在军营中安歇,天佑年间跟随李存勖征战南北,作为李存勖的亲兵,李从璟也从没见李存勖把自己娇生惯养过,对方贵为晋王也都是跟士卒同吃同住。
不过可惜的是,李存勖能共苦却不能同甘,入主中原后就丧失了斗志,对待士卒百姓的方式有了天差地别的转变,李从璟是亲眼见证如日中天的国势在同光的短短四年间迅速崩塌的,不能不引以为戒,太宗也是眼见隋朝迅速由盛转衰以至灭亡,故而才有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感慨,时时自省惕厉自身,李从璟有类似经历,心态自然也会跟李世民差不多。
作为一个合格的君王,这些道理仅是自己知道,那还远远不够,得时常告诫自己身旁的臣子,毕竟大唐的江山是君臣一同治理,无论好的道理还是坏的言行,都是一传十十传百,李从璟今天给身旁的人说了,明日他们就会跟他们身边的人说,大家知道了皇帝的心意,自然就会在言行上有所模仿,若是能够自省自励那是再好不过,所谓上行下效大体就是这个样子,眼下李从璟亲征朔方,皇宫禁军带出来不少,此时跟在李从璟身旁的,便是皇宫禁军统领林英与副统领丁黑,李从璟一边跟他们讲些李存勖的兴亡旧事,一边给他们灌输一些与士卒、百姓的相处之道,倒也不显得枯燥乏味,治军理政多年,李从璟的口才不容置疑,且他身为君王,也不必考虑好为人师会惹人厌烦,普天之下,相信不会有多少人反感聆听君王的教诲,更何况李从璟并非昏君。
“你们也不要觉得朕聒噪,老是没完没了说这些大道理,要知道,你们都是朕的近臣,往后都要外放担当重任,不知兴亡之本不知为官之道,那是要‘祸国殃民’的,朕可不希望到时候在给你们治罪的折子上,画下朱批盖上大印。”百余人离开军营有一段距离了,眼见乡村在望,李从璟收住了话头,笑着对林英和丁黑说道。
天成年间,林英虽然在荆州失了手,但在两川之役和南北之争中,都凭借自身本事立下不小功勋,忠心无二,被重新起用已有多日,如今身为皇宫禁卫统领,更是地位显赫,闻言抱拳道:“不敢奢求高位,只求不让陛下失望。”
丁黑则是一副胸无大志的模样,扰头嘿然道:“能护卫宫禁,常随陛下左右,已是臣的莫大尊荣。”
李从璟对林英表示了赞赏,对丁黑则是恨铁不成钢,临了又对其他护卫道:“汉朝时,士子以举孝廉获得朝廷提拔,在外方为官前,大多要先宿卫宫禁,称为郎官,与尔等并无太大不同,也就是说,尔等可都是郎官,眼下莫要大意,需得时时惕厉自身,以求来日为国建功。”
众护卫闻言,皆奋然应诺,身为李从璟近卫,能让皇帝认识自己,本就意味着莫大机遇,况且宫廷禁卫,许多都是官宦与将门子弟,就更加知道这个道理。
镇子不太大,不过到底地处灵州,城墙倒是修建得分外完整,无需用手去触摸,李从璟就能看出夯土的结实度,虽然历经风吹雨打,表面免不得有些粗糙,犹如枯树皮一般,但这也说明这镇子历史悠久。灵州汇聚有双方兵马十余万,战火还未蔓延到这边来,进出城门的人依旧不少,李从璟甚至看到了商贾的货车。
城外聚居的民舍房屋简陋,墙体比城墙更加斑驳,木门被岁月磨光了一部分表面,门槛上还有陈年泥土的痕迹,在午后的阳光下似有灰尘掉落,屋外零星的老树叶子都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有老人坐在门外晒着秋日的太阳,微微眯起的眼神说不出是祥和还是落寞,偶尔有打闹的孩童跑过,老人干枯的脸上便会露出些许笑容。
李从璟进了一家路边不远处的汤饼店,悬挂在屋檐下的酒旗破了两处,像是一件老衣裳,大堂里只有三张高脚方桌,板凳也没有涂漆,边角已经有所损坏,露出纤维般的表面,不过擦拭得很是干净,算不上柜台的小桌子后面,坐着一位年轻的大娘子,正在拉着一个三四岁的孩童说着甚么,还用衣袖给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渍,不时有几个小孩子在门外朝里喊了几声,那孩童便雀跃的跑出去了,大娘子望着孩子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笑着摇摇头,有溺爱有无奈,低下头来,将一只已经快要做完的布鞋放在膝盖上,一针一线,在她灵巧的手上犹如有了生命,李从璟看到大娘子的侧脸,感受到了一股难得的恬静安宁。
林英和丁黑都在门外不远处,用不惹人注目的姿态站着,护卫们虽然站得更远,但都是能迅速冲过来的距离。李从璟叫了一碗汤饼一壶酒,来伺候的是个四五十岁的汉子,面向憨厚老实,双手粗糙,手指上沾着些许恐怕已经不可能洗干净的黑污,还有肉刺,虽然年龄并不大,但前半生繁重的劳作已经让他看起来分外老迈,若是跟洛阳的员外富人们相比,后者六七十岁都不可能有这样的老态。
铺子里已经没有酒了,老汉便让那大娘子去旁边的酒肆买点过来,或许是大娘子端坐纳鞋的模样太过完美,李从璟不忍打扰那幅画面,左右他也不差这点酒喝,不过就是山珍海味吃多了怀念以前的味道而已,好在酒肆离得并不远,用老汉的话说,不过几步路而已,李从璟才没有太坚持,等汤饼的时候李从璟跟老汉唠起家常,说到当下的日子,老汉脸上有了些许红光,话渐渐多了,人也渐渐放开,嘴里言说的,无非是节使仁义朝廷有德。
“听郎君的口音,应该是从中原来的,咱们灵州这地方,郎君可能知道得不多,因为是边地的缘故,与关外那些蛮子可是脸贴脸,近着呢,就因为如此,边关上每年都要死人,过路的商贾,戍边的将士,消息总是时不时传过来,蛮子的那些手段,可是残忍得很,杀人越货无所不为,跟林子里的野兽没甚么两样,哪个不怨恨他们?郎君可能不知道,一年到头总有那么一两回,边关会兴起大的战事,蛮子大举寇边,那死人都是数十上百的,往先的时候,但凡有这样的战事,州里动辄就是过千的兵马调动,那花钱还不跟流水一样,州里粮秣军饷不够,就得咱们百姓出力,虽说每年夏秋朝廷征收的赋税不多,但也经不起年年加派那些军饷粮秣啊,是以这边地的日子并不好过。”
“但是说到底,谁让咱们是这朔方的人呢,祖祖辈辈都生在这里埋在这里,真让蛮子入境来了,那就不是每年摊派军饷粮秣那点事了,那是得家破人亡的,所以大家伙儿虽然都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给边军筹粮筹饷,却也没几个人有怨言,只要还能活下去就成……不管怎么说,总比流离失所来得强,那些离乡做了流民的,哪一个不是饿得皮包骨头,朝不保夕的?要是有个亲戚朋友投靠还成,虽是寄人篱下,免不得看人眼色,到底还有口热饭吃,真要无依无靠的,那活得连狗都不如,能睡破庙、捡菜叶都是好的……要不怎么说,宁为太平犬,不做乱离人呢?”
老汉絮絮叨叨说着话,李从璟很少有所评论,只是扮演一个倾听者的角色,偶尔接上两句,让对话继续进行下去,没多久,出门沽酒的大娘子抱着陶罐回来了,弯腰曲臀在小桌子上倒了一壶,就给李从璟送过来,李从璟把桌上倒扣着的陶碗翻过来两个,先给老汉倒了一碗递过去,老汉起初不好意思万般推辞,见李从璟的热情的确是真,就也不再矫情。
饮上一口劣酒,抹一把嘴,凭空就多了一分豪气,再说话的时候,嗓门大了中气也足了,倒是看得大娘子很是过意不去,低着头偷瞧李从璟的脸色,见李从璟待老汉的态度平和又不失尊敬,也就没有说甚么,仍由老汉去“意气风发”,不过暗地里还是不禁偷偷打量李从璟,估摸着是觉得这家伙做派奇怪,实在罕见——原本以李从璟的华贵衣着雍容气度,能进店吃她们家的汤饼,她就够不理解了,眼下竟然能听老汉唠叨一些她平时都不愿多听的琐碎,还那般聚精会神的模样,真个是奇也怪哉。
“听闻李廉使曾跟随陛下南征北战,受陛下看重与教诲,果不其然,自打李廉使出镇咱们灵州,情况又大不一样,各种杂税摊派没有了,州县里的官吏还经常带着人,下到乡里挖井修渠,碰到那些孤儿寡母膝下无子的,还白送粮种耕牛,这样的事谁碰到过啊,都给乡里乡亲高兴坏了,但事情还不止如此呢,听说李廉使移镇灵州的时候,还跟朝廷的甚么学院要了一大人批过来,嘿,后来咱见过啊,都是年轻后生,一个个细皮嫩肉的,谁曾想一个个本事都大着呢,还能卷起袖子下到地里吃苦,跟咱一样犁田锄草,有人说他们都是官身,这事谁信,官吏能跟咱们一起蹲在地里吃野菜?就是这些人,点子多得说不清,不仅带着咱们种田肥田,还教娘子们织布做衣……咱们这个汤饼铺子虽然小,那也是他们带着咱们开的,地方选得好,教咱们的东西也好,不怕说出来郎君笑话,一年到头可有不少进帐……”
老汉说着说着就笑起来,缺了颗门牙的嘴本来很是丑陋,却并不让人反感,李从璟甚至还觉得有些亲切。
碗里的汤饼已经吃完,李从璟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就着剩下的半壶酒跟老汉分了,忽然说道:“我看你老家里,该是有人从军吧?”
“郎君是如何看出来的?”老汉两碗酒喝得面红耳赤,难得的是神智还很清醒,闻言瞪大了眼睛。
李从璟笑着道:“我见大娘子的篮子里有好几双鞋底,最大的那几双可是比你老脚下的鞋还要大,这里外我又没看见旁人,故而有此一问。”
老汉伸出大拇指表示钦佩,“中原来的郎君,果然见多识广,郎君说得没错,咱家那小子……也就是花娘她丈夫,就在边军里做个伍长,方才跟郎君说到,李廉使移镇到了灵州之后,州里上下面貌大改,但还有个事没来得及说,那就是军中的饷银给得比之前更多了,哈哈,要不是咱一把老骨头了,咱也想从军呐,这样的好日子,咱自己不好生护着,再给蛮子糟践了,岂不可惜?”
说到这,老汉忽然面色一黯,叹息道:“可谁曾想到,大战说来就来,听过往的行人说,灵州那边有数十万军队,也不知是真是假,咱家那小子,现今也不知如何了。上回见他,还是在州城的时候,那会儿他正在城墙当值,日头大啊,我和花娘瞧见他满头大汗,就在城墙下大声叫他,那小子也不知看没看见我们,反正头都没偏一下,咱也知道军纪严明,容不得他擅离职守,可老远看着,还是觉得心酸心疼哩。”
“郎君是不知道,这小子跟把花娘娶进门没多久就走了,至今连孩子都没见过几面,每回孩子闹着要阿爷的时候,可是叫人揪心,也不晓得他回来的那些时日,这孩子记住他阿爷的模样没。听说这回大战分外惨烈,黄河西边的城池都丢了,军中将士死伤无数,也不知他阿爷还回不回得来……要是回不来了,这孩子以后恐怕连他阿爷长甚么样都不知道……”
老汉说得感伤,那边做鞋子的“花娘”已经开始抹泪,肩膀微颤,压抑的抽噎声不忍听闻,李从璟一时没有言语,老汉看着抽泣的大娘子,又长叹道:“花娘自打进了咱老吴家的门,这些年可没享过一点福。操持家务教养孩子就不必说了,难的是见别人家夫妻出双入对,有甚么事都有家里儿郎出头,她自个儿却形单影只,碰到难处也没个倚靠,只能自己咬牙撑过去,咱们能帮的地方少,这些年她可没少独自垂泪过。唉,谁让她嫁了个军人呢,就只得忍受这份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