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春寻思着道:“贼军既然是有备而来,很可能是自带了木材,到东岸后临时赶造的船舶,方才你也看见了,那些船舶都不过渔船大小。就是不知这些船有多少,若是数量充足,贼军渡河就极快,若是数量不多,需要来回运送将士,贼军渡河就慢些……”
吴生咬牙道:“定难军这帮狗贼,实在是不当人子,如此处心积虑,真该千刀万剐!”
他这话刚说完,前阵的都头派人到后阵来传话,让后阵将士做好准备,随时替换前阵将士。到了这个时候,上岸的定难军将士约莫有五六百人了,朔方军在河岸上设置的警戒军队,加起来也就是这个数字,而承担先攻任务的,必然是定难军中的骁勇轻死之辈,是以河畔的战斗分外激烈。
虽然没有恢复全部精力,这时候吴生却已歇息得差不多了,在都头下令之后,他和前后左右的同袍一起移动向前。
阵中的视野当然谈不上好,后面的人平视出去,基本只能看到前面的人的后脑勺,但阵前的激烈交战声是天地间唯一的声响,刀盾相击声、兵刃相交声、将士的喊叫、惨嚎声,包括队正都头的呼喝声,杂乱无章而又有迹可循,不仅清晰而且震撼,如雷鸣如海啸,钻进耳朵里震动着耳膜,百人的作战单位没有战鼓,少了压倒一切的战鼓声的轰炸,交战声就显得赤裸,吴生闻听其声,脑海中就忍不住勾勒出阵前厮杀的场景,那一声突兀的怒吼,是有人在举刀向前劈斩,那一声响亮的大叫,是有人被横刀划中了身躯,那一阵惊慌的呼喊,是有人正在刀光剑雨中陷入危机之境,那一声声渐渐弱下去的惨嚎,代表着有人倒在血泊中,那一声声呼救,是有人在绝望之境的本能挣扎,还有伍长队正的厉喝,是在叫人将受伤的同袍抢先扯进阵中,避免他们被敌军乱刀剁死……
有人在慌乱,有人在奋进,盾牌手压在前面,不停掩护身旁的同袍,长枪寻机一下下刺出,横刀在使劲挥斩,血肉在四下横流,不停有人在倒下,不停有人试图爬起来,脚下的泥土被踩、搓、蹬,被鲜血染红又被倒下的身体扑得四散,完全乱了模样……所有汉子都在拼尽全力战斗,杀敌的同时也是求生。
随着同袍们向前移动,闪动的火光中,吴生偏头看到阵前人影幢幢,靠近交战阵线的将士,在不断将伤员拉扯进阵中,能战斗的爬起来继续作准备,受伤严重的被拖着扶着抬着送到阵后,然后草草包扎,不少伤员都在大声惨叫,他们捂着不住流血的伤口,恨不得叫破喉咙叫破苍穹。
一名从吴生身旁路过的伤员,就被人扶着半边肩膀,伤员一路被带走,也一路哀嚎,他浑身是血,手捂着腰间的伤口,鲜血流了一路,他的脚跟离地,脚尖在地上拖出两道长痕,目睹眼前这一幕幕场景,吴生感到心跳如同鼓声,若非他先前已经吐过了,此时一定会忍不住,因为他看到有的将士在被抬走时,不是一边肩膀空荡荡的缺了一条胳膊,就是肠子吊在大腿旁不停晃动,竟然还有人在被半扶半拖着经过时,身体里掉出了一块不知是那块脏腑的物什,落在地上还在冒着热气,被人一脚踩在上面,吧唧一声,格外的响,听得吴生牙酸又心惊,他就像被一盆冰冷浇在头上,身子也禁不住随之一抖。
浓稠的血腥味到处弥漫,挥之不去,像一张打湿的纸贴在人脸上,让人胸闷得喘不过气来,吴生不由自主回头,就看到被送到阵后的一名伤员,依靠在一名同袍怀里,面朝夜空不住惨嚎,另一名将士蹲在他身前,正在给他处理伤口,那长长一截掉出来的肠子,掉在地上染上了泥土,却被身前的将士一把抓起来,合着鲜血不由分说一把胡乱塞进他腹腔里,只是不等他掏出布条给伤员裹上伤口,肠子随着伤员大口的呼吸、胸腹剧烈的起伏,又流出了出来,包扎的将士连忙拦住肝肠,又一个劲儿往回塞,那名伤员看着自己的腹腔与肝肠,眼中的恐惧慌乱与绝望之色,能叫世间一切鸟雀失去声音、能叫世间一切鲜花失去颜色,连哀嚎声都渐渐显得苍白无力……
这一幕幕画面,让吴生遍体生寒,身体禁不住颤抖,连横刀都要握不住,他回过头来,死命盯着身前将士的后脑勺,强迫自己不去观望一切惨状,免得骇得失去战斗意志,然而无论他如何努力,慌乱的心跳在仍在无谓的消耗着他的体力,现在吴生极度怀念训练时那震天动地压倒一切声响的战鼓声,如果有战鼓声,他的心跳就会随着战鼓声的节奏跳动,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慌乱。
阵前的交战线上,朔方军将士奋力拼杀的身影,如同暴风雨中东倒西歪的树梢,没有一刻空闲,盾牌手已经无法将盾牌连成一道密不透风的墙,但盾牌、长兵、短兵的配合仍然在,准确的说彼处不是刀光剑影,将士们挥动兵刃的动作没有那样快也没有那样花哨,一枪刺出,不是击在盾牌上,就会刺进人群中,至于是刺中了敌人身体的哪个部位,不过是决定了对方是受伤还是倒下,一刀斩下,不是砍在盾牌上,就是砍人身上,区别只在于是否能破甲、能破甲多深。
己方长枪刺敌方,敌方长矛也会刺己方,己方长刀斩敌方,敌方长刀也会斩己方,己方盾牌在挡敌方撞敌方,敌方盾牌也会挡己方撞己方,拼杀的那条线上,双方将士你来我往,每一寸都是兵甲进退,每一刻都是兵刃来回,没有空白也没有停顿,将士们呼喊着拼杀着,在死去同袍的刺激下,在自身伤口的刺激下,在尸体鲜血的刺激下,无不双目通红,暴烈狂躁的气息合着血腥味,冲击着人的脑门与感官,让人心无旁骛浑然忘我,如同一只只发狂的野兽。
定难军先锋无不是悍勇轻死之辈,朔方军将士也多是精锐敢战之士,双方的骁勇儿郎谁也不曾惧怕了谁,谁也不曾服气了谁,是以拼杀分外惨烈暴虐,说是血肉横飞并不贴切实景,但说步步啼血绝对恰如其分,前进中的吴生看得分明,双方交战士卒的身前、脚下、身后,倒下了数不清的将士尸体,兵刃洒落了一地,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尸体堆叠的情况,敌我将士踩过、跨过双方将士还在流血的尸身,在因为鲜血而变得泥泞的土地上,用尽生平手段与本事向前厮杀。
说到底能被同袍及时救走拖进战阵中的伤员只是少数,己方将士有人在试图将伤员拉回来救治,敌方将士却在抢着将倒地的伤者拽进自己的阵中,然后乱刀砍死剁成碎肉,大多数倒在战阵前的将士再也没有机会爬起来,倒下往往就意味着死亡,所以老练的老卒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宁愿受伤重些,也要拼了性命在受伤的同时努力退回己方阵中,尸体没有人再去理会,无论是敌方的还是己方的,哪怕他是你的亲兄弟,此时你也不会去多看一眼,杀倒眼前的敌军,抢着拖回能拖回的伤员,无论是敌人还是同袍,在此时都要有意义得多。
吴生看到了河岸上源源不断登岸的定难军将士,他知道,眼下双方兵力相当,两军交战只在阵前,若是让敌方兵力多过己方,他们就会包围战阵,从各方发动对战阵的进攻,压缩己方战阵的活动空间,到了那时,战斗无疑会更加艰苦,抢救伤员就会变得分外艰难,哪怕大唐的军队因为李从璟的关系,早已分外注重战场伤员的抢救。
奔至阵前,吴生没有精力再去想别的,在身前长枪手一枪刺中一名定难军士卒时,立即大步前跨,一刀横斩,横刀刀锋掠过对方的咽喉,鲜血泼洒间,将这名定难军杀于阵前,眼见对方一名长刀手举刀斩下,吴生举刀格挡,又快速一脚踹出,将对方踹退,这时对方一枪刺来,吴生连忙闪避身体,横刀一挑,而同袍又已一枪刺出,虽未刺中,却将对方逼了回去,不等吴生缓一口气,一名定难军将士将身子藏在盾牌后,狠狠撞了过来,而在盾牌之后,便是如影随形的长矛,吴生左右躲闪不得,索性横刀一竖,沉肩矮身,刀尖刺进盾牌手的脚背,他听到了对方那声凄厉至极的惨叫,但自己的身体也被撞得倒退几步。
退回己方阵中,差些摔倒,好歹有同袍帮他稳住了身形,他连忙站稳身子,握紧横刀,双目紧紧盯着前方,眼看盾牌手前奔,正止住前撞之势,对方阵中忽然出现一名人高马大的将士,黑脸如炭怒目圆睁,手持巨斧,狠狠劈斩下来,一声脆响,盾牌竟是应声而裂,而一根长矛趁机刺来,身前那名盾牌手当即被刺中胸膛,戳在地上,他双手下意识握住对方的长矛,眼中犹有震惊和不可置信之色。
己方长枪手见此情景,一声愤怒的大吼,对准定难军刀斧手一枪刺出,却被刀斧手闪腰避过要害,他仗着甲厚,硬接了这一枪,然后一声熊怒般的大吼,又是一斧劈下,阴影一闪而落,竟是直接将长枪手脑袋当中劈开,鲜血、脑浆迸射而出,溅了吴生一脸,眼看着身前的长枪手脑袋分作两瓣,喷着血肉无力倒下,场面残忍残暴至极,惊得吴生都是一呆,一股冰冷的惧意从脚底升起,瞬间笼罩了全身,什么求战决心什么战斗本能,在赤裸裸无法抗拒的死亡威胁下,都已烟消云散,有那么一瞬间,吴生甚至想要后退。
第900章 一日朔方一日战,能得几人见州城(六)
但就在这时,他身旁一名朔方军老卒,却是举刀挺身迎上,老卒比吴生更加清楚,若是让对方这样大开大合的杀下去,势必引起这一块士卒的畏惧,届时局面就将一发不可收拾,身为老卒,或者成为兵油子,在战阵中只求畏缩自保,或者就是成为军中骨干,在需要的时候挺身而出,眼下这名老卒明显就是后者,只是他吐气开声以壮声势后杀上,却是没能将对方击杀,虽然他的战机寻得无可挑剔,但却小觑了对方的武勇,在老卒一刀劈斩下去之前,巨斧来不及劈斩的定难军,一脚率先蹬出,直接踹中老卒胸腹,力道之大只闻嘭的一声闷响,老卒的身体就像撞在墙上的鞠球,猛地倒飞出去,重重摔落地面,当即就是一口鲜血喷出,对方刀斧手之勇猛竟至于斯。
“上!上!杀了他!”有人在身后急切的大喊。
吴生在见老卒冲上去的时候,内心就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羞愧之情,论位置他还在老卒前面半步,却被老卒率先杀出,他顿时感到脸上火辣辣的,有一种自为懦夫自身无能的觉悟,这让吴生愤怒不已,在身后的人话音还没落下之际,他就举刀挥斩,因为身高差距的关系,他这一刀直取对方小腹,与此同时,一柄长枪也是同时刺出,这样的配合与杀招,看起来已经无懈可击,但吴生还是错估了对方的善战,那刀斧手不退反进,向前猛地跨出一步,这就在刀、抢及身之前,欺身进到吴生两人的刀、抢之内,那腰大膀圆的魁梧身躯,竟然灵活的一扭,就避过了长枪刺到要害,迅雷不及掩耳之间,刀斧手一手夹住长枪,一斧就向吴生脑袋招呼过来,吴生的横刀若是果真斩在了对方腰间,能不能击破对方明显加厚的甲胄两说,他自身一定会脑袋搬家。
吴生心头猛地一跳,也亏的是他反应快,连忙抽身闪避、后退,这才没被对方一斧头取了性命,但他逃得快,长枪手的长枪被对方夹住,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定难军刀斧手夹着长枪往后一带,长枪手就不由自主撞向刀斧手,那原本该劈在吴生脑袋上的巨斧,立即就顺势扫过,竟是将长枪手的脑袋齐肩削掉,顿时鲜血喷涌了数尺之高,那刀斧手也成了血人,当此之际,他竟然猖狂大笑,在倒下去的不停喷血的无头尸身面前,显得好不慑人,而他左右的定难军同伴,也已跟上,紧紧护住了他的两翼,让他不曾落入被围攻的境遇。
朔方军将士见状,无不骇然,这等勇猛敏捷的身手,让他们都感到了莫大压力,正面相战,他们根本就不是对方对手,而只要跟此人正面对上,非死即伤,根本不会有其它可能。
然而就在这时,吴生身后,忽的飞出一支冷箭,时机把握的极为准确,射出的角度极为刁钻,去势更是极为迅捷,吴生只是听到一声若有若无的弦动声,那利箭就已从视线中划过,一闪而逝,直接射穿了定难军刀斧手的咽喉,霎时间,对方身子一僵,瞳孔睁得极大,不可置信的低下头,盯着喉前箭尾,嘴中发生一阵咯咯叫唤,鲜血争相涌出。
战阵之中,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古往今来,也不知有多少具备上将之资的勇将,还未成名就因为冷箭而陨在阵中。
吴生不由自主回头,果然就看到了已经收起弓箭,隐往阵中的吴春。
“早就知道伍长善射,却不料本事高明到了这等地步。”吴生暗暗想道,一箭穿喉射杀敌将,生死之决只在一线之间,虽然距离近,看似简单,实则关系到的因素多了去了,神箭手不是那么容易就有的,而神箭手的作用若是发挥得好,能量可以大的超乎想像。
吴春一箭射杀敌将,顿时让朔方军士气大振,而定难军则是出现了短暂的惊慌,不过这只是战阵中的一个小插曲罢了,鏖战仍在继续。
吴生甚至没有察觉到天是什么时候亮的。
“柴将军来了!”
“援军到了!”
左右的呼喊声响起时,吴生已经被暂时替了下来,回到了阵后,闻言他向左观望,果然就看到了大队人马正呼啸奔驰而来,到了这时,河岸上的定难军,也不过千余人而已,柴克宏率领的援军就超过两千,赶至战场立即投入战斗,向正在各处与朔方军激战的定难军,拦腰发动袭击。
将士们从身旁奔赴战场,前后相继,马背上,柴克宏远眺河面,神色严肃,他没有与将士们一道冲锋陷阵,是因为他已经发现了河面上的异常。
在他身旁,跟着昔日“白鹿洞三杰”中的卢绛与蒯鳌,前者观望战局之后,不无庆幸道:“还好我军在河岸防备严密,六百将士奋勇力战,又加之警讯传达及时,这才没有让定难军偷渡黄河得逞,眼前的贼军不过千余之数,断不能让他们在河岸站稳脚跟!”
柴克宏指着河面,沉声道:“你等且看,贼军正在搭建浮桥!”
卢绛、蒯鳌举目而望,果然就看到了彼岸处,定难军正在赶建浮桥。
蒯鳌微微色变,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定难军的用兵之法,“我军早已将上下数百里之内的船舶清理一空,贼军主力要大举杀过河,就必须搭建浮桥,寻常情况下,彼若搭建浮桥,我必阻之击之。此番贼军选在天色将明前发动渡河之战,是想趁夜在西岸夺下阵地,站稳脚跟,最终的目的,乃是为了掩护搭建浮桥,不用说,天色一亮,贼军就在赶造工事了!”
柴克宏肃然道:“还好我军防备严密,将士敢战,否则就让贼军得逞了!一旦贼军大举渡过黄河,定远城危矣!”
卢绛若有所思道:“贼军主将何人?”
朔方军大队人马杀到时,定难军的小渔船仍旧在来回运载将士,在柴克宏的布置下,援军派遣大量兵力抢占河岸,双方踩着浅水一通殊死搏杀,到底因为朔方军人多,且占据地利,很快就将定难军杀退,堵死了后续定难军登岸的道路,而后大军合围,分割包围了西岸上的千余定难军将士,发起歼灭战。
西岸上的定难军将士,顿时陷入绝境,一面迎战,一面退往河边,想要乘船东逃,朔方军当然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两军在河畔展开惨烈拼杀,战事分外激烈,直到正午,西岸前的河水全都染红,河畔上几乎没有干净的土地,横七竖八的尸体与兵刃散落一地,鲜血汇聚成流,不停向黄河流去。
战事末尾,定难军将士边战边逃边哭,惨嚎之声不忍听闻。
柴克宏的军令格外严酷,此战不接收俘虏,所有定难军将士,格杀勿论。
相对于定难军而言,定远城一线的朔方军太少了,且定难军中过半都是党项人,朔方军若是接收俘虏,根本来不及消化,只会给往后的战事添乱。
随着时间流逝,除却各处的巡逻士卒,与定远城一线三个城池的驻防兵马外,这里的所有朔方军将士都已赶到河畔集结,朔方军在歼灭西岸的定难军后,又马不停蹄的投入到阻止对方搭建浮桥的战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