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地十三州,百姓总过才多少?
吴国三十余州,掩有江淮富足之地,数十年来无数中原百姓南渡,至今也不过五百万人丁而已。
安史之乱、黄巢之乱、中原战乱,都是对洛阳造成过莫大打击的,宫殿屋舍焚毁损坏无数,城中百姓十不余一,眼下洛阳即便还没有恢复鼎盛之象,却也血肉充实,钱元瓘如何能不暗暗心惊?
钱元瓘收拾了所有傲慢心思,礼仪严整的向李从璟走去。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都比不过不战而屈人之兵。
身着明光甲的持刀卫士,穿红带绯的一众官员前头,是众星拱月般的大唐太子。
趁着走近的时机,钱元瓘暗暗打量这位太子。
身着盘龙异文袍的太子,身姿挺拔,贵气之外亦有一股英气,对方面上虽然含着微笑,但钱元瓘还是感受到了那股不容触犯的威严,若说出城相迎的苏逢吉身上最明显的气息是自信,这位太子身上的标志则是王者之气,钱元瓘知道这有众官陪衬和对方那身煊赫衣袍的关系,但本质上这仍旧是经年累月逐渐养成的。
若是钱元瓘先前对李从璟没有过了解,他不会知道对方是多大年纪,仅从面向气度上看,这位太子既有及冠之龄的锐气,三十而立的进取之色,又有四十不惑的稳重磅礴,那副棱角分明的五官如同铁笔勾勒,不曾油光满面也未生出皱纹,虽然金冕博带,但鬓角的一缕白发仍是显眼,平添几分妖异。
钱元瓘神色一凛,因为他触碰到了对方那双眸子,说不上锋芒毕露,也不能描述为深不可测,不蛰人,但也让人轻易不敢与之对视,像是隐藏着漩涡的平静江面,一个不小心就会让人陷进去。
“臣,镇东节度使钱元瓘,拜见太子殿下!”钱元瓘躬身行礼。
钱铧等钱塘官员,一起随之见礼。
“钱节使总算来了,本宫候之久矣!”钱元瓘听到一个中正浑厚的声音,如钱塘江大潮时海水对堤坝的拍打,紧接着一双苍劲有力的手从下向上扶上自己的臂膀,“久闻节使之名,如今一见,节使果然英姿不凡,快快请起,不必多礼。”
钱元瓘抬起头,入目是一张亲和的面孔,微笑恰到好处,不曾过分虚伪,也不会让人觉得疏远,能让人感受到热情,钱元瓘连忙道:“有劳殿下等候,臣愧不敢当。”顿了顿,及时补充道:“殿下之名如雷贯耳,今日得见真颜,实是三生有幸,殿下风采旷古烁今,让人心折。”
面前有无数光环在身的太子欢快而笑,“节使是当世人杰,能得节使此等褒奖,本宫亦是荣幸。”
钱元瓘忙道不敢当。
钱元瓘察觉到太子的目光挪向自己身后,忙微微侧身,不等他介绍,就听见太子开口道:“想必这位就是钱国公?”
钱铧受宠若惊的表情落入钱元瓘的余光,自己这位伯父声音有些微微发颤,身子弓的更低了些,“不才之人,实在入不得殿下法眼。”
“国公辅佐吴越王治理钱塘多年,劳苦功高,不必过分自谦。”太子的话,落在钱元瓘耳中,让他心头微惊,一句话无疑说明这位太子和他背后的朝廷,对钱塘深浅了解得很,“诸位都是国之栋梁,若使四海之臣皆如公等贤良,何愁江山不治?”
后面一句话让备受嘉奖的钱铧神色激动,钱元瓘暗自叹息,心想这位太子还真是名不虚传,没有半分盛气凌人之态,为人处世滴水不漏,但他同时也想起时人对这位太子的另一番评价:温和如春风,一怒胜雷霆。
一言以蔽之,你千万别惹他。
虽然眼下这位太子态度亲和,但想到这里,钱元瓘也不敢半分拿捏姿态,虽然对方的话句句都暗指越地是中原之臣,要恪守臣子本分,钱元瓘也不敢露出半分不满之色。
寒暄两句,钱元瓘等人被招呼进驿馆,太子拉着他的手邀他叙话,钱元瓘自然没有回绝之理,入住杂事自然有下面的官员接洽,他也乐得多与这位太子多多相处,好多了解一些对方的脾性。
随着谈话深入,钱元瓘心头震惊越来越甚,对越地风俗人物,这位太子堪称了如指掌,越地那些成名已久的有才之士与年轻俊彦,对方如数家珍,甚至还诵读了几首诗词,说及楚地粮食特产,对方更是侃侃而谈,这让钱元瓘很是怀疑,对方是否连越地每年的财赋都知道,若非这位太子态度始终亲和,两人相处气氛融洽,他都要怀疑对方是否要图谋越地了。
钱元瓘不敢在民事上与眼前的太子多言,生怕一不小心被他套出甚么话来,随即将话题转移到诗书学问上,而后钱元瓘对眼前这位笑容不减的太子愈发敬畏,隐隐生出一股忌惮之情,背后更是隐有冷汗溢出,他实在难以想象,一位常年征伐忙于军政大事的贤王,竟然对诗书经义和佛道之学也有精深见解,不谈民事改谈杂学的太子,仿佛瞬间从一个皇子转变为一代学问大家,实在让人难以接受。
这时候,钱元瓘心里就不仅是忌惮了,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无力感,与自愧不如心理下的丝丝自卑。想他也是钱塘年轻一辈才子中的执牛耳者,神童、天子骄子的标签早就习惯,平日里备受吹捧,这些年也没曾丢下学问,但跟眼前的太子一比,正是印证了那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
“数十年来,难道我都只是井底之蛙,夜郎自大?”钱元瓘心中五味杂陈,再看这位大唐太子时,怎么都觉得对方的笑容有些神秘莫测。
“诸位远道而来,今日且先歇息一番,明日再进宫面圣。不过本宫已在东宫备下宴席,为诸位接风洗尘。”等下榻之事安排好,钱元瓘又被邀请去东宫赴宴。
跟着太子来到皇城,进皇城的门时,钱元瓘尽量不去仰望高大雄伟的城墙与城楼,以免生出自我渺小之感,但皇城甲士还是不免闯进视线,对方甲胄兵刃的品质,身高马大的气派,无疑又让钱元瓘心头不是滋味。
好在宴席过程中那位太子没有再彰显学识,也没有安排让他下不来台的“娱乐”节目,到得后来,宴席时刻成为钱元瓘今日最舒坦的时候,因为他终于有了可以找到自信的地方,东宫的艺伎无论是歌舞水平还是本身姿色,莫说与吴越王相比,就是比之他府中的都要差了一大截,而且在跟太子谈及风花雪月、丝竹音乐之道时,他发现太子这方面的见识实在匮乏得紧,这让他心中大为舒畅,好生卖弄了一番平日里就颇自引以为傲的士子风流。
到得宴席后半段,精神紧绷了一日,且北上以来心智数变的钱元瓘,就要忍不住好生卖弄一番文采、吟诗作赋,毕竟自打宴席进入状态,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子都只能含笑看着他卖弄风流、唾沫横飞,鲜有能插进话的时候,这让钱元瓘终于有了压过太子一头的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在钱塘被众星捧月的时候,但是被钱铧给拉住。
虽谈不上乘兴而来,但绝对是兴尽而归,钱元瓘被扶进马车的时候,都觉得太子那张面孔和蔼了许多。
回到驿馆,精力不济的钱元瓘就要休息,但却被钱铧强行灌了醒酒汤,这位性子向来温和的老者,此时态度却是强硬的不容置疑,钱元瓘也不好向钱铧发怒,毕竟对方是长辈,只得耐住性子,看钱铧有甚么话想说。
钱铧让人煮了茶,坐在钱元瓘面前慢悠悠的品,眉头紧锁,就在钱元瓘要忍不住发作的时候,钱铧放下茶碗,叹息一声,郑重望着眼前这位被寄予厚望的年轻人,“与太子相处一日,公如何评价此人?”
见钱铧神色严肃,钱元瓘稍稍清醒了些,甩甩头驱散酒意,“固是人杰也。”
钱铧盯着钱元瓘,“就只有如此几字?”
钱元瓘有些愠怒,“难道定要我说他威武不凡,乃是人中龙凤才行?”
钱铧半分不让,一针见血道:“宴饮时,公见太子不善音乐歌舞之道,是否就此对太子起了轻视之意?”
钱元瓘板着脸不说话,今日让对方卖弄了一整日学识见闻,让他生出自惭形愧之心,之后想起难免恼羞成怒,他好不容易在宴饮时找回些许场面,此时听钱铧这样说,自然心中不快,“一路上都直呼其名,缘何才见了大半日,就字字不离‘太子’二字?”
“公此言,是有与太子争雄之心也,此志固然豪壮,只是公难道不觉得,不通音律的太子,才更值得忌惮?”钱铧一语中的。
钱元瓘怔了怔。
钱铧继续道:“各地风俗人物,古今诗书经义,便是佛道之学,但凡涉及江山社稷的,太子无一不通,偏偏那丝竹音律,太子无话可说,是他不能学乎?是他不屑学也!”
“不知士子风流,可耻乎?未必。”钱铧眼神凝重,这时才真有辅佐钱谬平定、治理越地的风采,“天下事,君王不敢不知,但天下事,君王也不是全知。人生数十年,精力有限,不事小道,方能尽心于治国大道,公岂能不明白?”
钱元瓘额头渗出细细汗水。
钱铧喟然而叹,“李嗣源初入宫廷,即遣散官妓宫女,只留年长者二三十人侍候左右,其人简朴至此,本已可畏,却不曾想,这太子竟是与之一脉相承,如今之中原早已不同过往,太子犹能不事享乐,非其不能,是其不愿也!何以不愿?唯其有惊人大志耳!”
说完这话,两人都沉默下来,房中一时落针可闻。
钱铧端起茶碗,递到嘴边,却没了要品的心境,他看了一眼发怔的钱元瓘,只觉心头如有山岳,放下茶碗,看向窗外灯火辉煌的洛阳城,半晌,摇头长叹,语调倍显复杂:“这天下,终归是要一统的……”
后半句话到了嘴边,钱铧硬生生咽下去,叮嘱了一声让钱元瓘早些歇息,他沉重起身,缓缓走出房门。来到阁楼廊道,走了没几步,停下步子,负手静立,临栏仰望,看见月明星稀,这夜空有繁星千万,各有点点光芒,但即便是合聚众星之光,也比不得皓月之明亮。
钱铧低声喃喃:“为臣的,何必与为君的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