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松柏半懂不懂,“殿下是怕孟将军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日后不全盘加以改正?”
“恰恰相反。”莫离摇头,眼神中满是明了之色,“殿下深知孟平心性,若是让孟平知晓他自己辜负了殿下,孟平一定会自责万分痛苦难耐,心头的负担会很重,这时候殿下饱以老拳就是要将惩罚做的看似重些,让孟平心里舒服些,之后才能坦坦荡荡的去纠正过失,不至于自责太甚。”
孟松柏这回算是完全明白过来,不禁露出钦佩与神往之色,呢喃道:“孟将军对殿下一片赤子之心,殿下又能这般明白孟将军的性子去为他着想,君臣相合莫过于此了吧?”
莫离只是笑笑,并不赘言。
屋中,李从璟终于放开脸肿得如同猪头一般的孟平,坐回到自己的案桌后,然后随意指了一下堂中的一张小案,十分没好气道:“过去坐。”
孟平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水,他这番模样看似狼狈,实则不过都是皮外伤,除却难看一些并无大碍,李从璟丢给他一张汗巾让他擦脸,然后冷冷道:“出兵淮南,征服土地之外,朝廷要的是统治这些地方,故而凡事要从长远考虑,万不可被眼前一时小利蒙蔽双眼,做出天怒人怨的事来。你回去楚州,往后的战事中,若是军中再有将士胆敢在战后屠杀百姓,一律斩之,不得有半分迟疑,你可明白了?”
坐到小案后的孟平擦干了脸上血迹,恭敬应是,“孟平明白。”
李从璟点点头,将孟松柏叫进来,“孟将军兼程而来,还未用饭,让人准备饭食来。”
孟松柏喜悦的接下差事,孟平欲言又止,李从璟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冷哼一声:“犯不着难为情,吃饱后赶紧滚回楚州,早日打下楚州要紧,之后扬州还有你出力的地方。”
孟平双目湿热,按下心头感动,“是,殿下!”
第786章 楚地战事不如愿,拟调郭威往替之
大忠若奸大奸若忠,无论是眼前正在发生的事,还是沉淀在历史文字中的往昔,在不同人眼中忠奸往往都不一样,以何种心态去解读万事万物,便会得到与之相对应的结论,李从璟从不避讳阴谋诡计,也曾经用阴谋论去看待世间人和事,只是到了如今这个层面,若是他行事还想着表里不一欺瞒世人,行那掩耳盗铃之事,那就真有点不把自己当储君的意思了。
人间正道是沧桑,阴谋诡计该用的时候要用,但在对待天下百姓的大原则问题上,李从璟这位未来的帝国掌舵人,还没有无知到要玩弄天下人的意思,在滁州一系列民政大策中,包括让军队与民秋毫无犯,让大唐官吏帮助百姓解决不平事,虽然有急功近利快速稳固大唐统治的成分在内,但李从璟抚民安民的心思也绝对没有半点水分。
无论是帝国还是王国甚至是一镇诸侯,在对待自家百姓时都应该堂堂正正走大道,以王道治民才是真正的正途,以诡道欺骗之术去玩弄天下人,那是在作孽,莫说天下人会戳李从璟的脊梁骨,他晚上睡的也不会安稳,如今李从璟的行事风格包括心性思维,都越来越向一位合格君王转变,行的端坐的正重剑无锋大巧无工。
所以他对孟平纵容将士屠杀百姓发泄戾气,尤其是在钟离城前残杀百姓的事,是真正发自心底的愤怒,统治天下的君王官吏与被统治的天下百姓,两者之间的确存在一份隐形契约,只有双方都遵守契约中的规则,统治才能长久持续下去,百姓不会主动背弃这份契约,但若是君王率先不把百姓当人,百姓最终也会推翻头上人物的统治,他相信一个靠权术欺骗去统治天下百姓的君王,最终也会被天下百姓所玩弄。
用过饭食之后李从璟跟孟平交代了一些事宜,措辞严厉态度鲜明,最后孟平离去的时候他也没有送哪怕一步。
不仅如此,为了惩罚孟平在钟离的举止失当,李从璟将孟平身上的所有爵位一并削除,甚至连百战军都指挥使的官职,也给他加上了暂代的前缀,李从璟要让军中的将领都知道,哪怕是孟平在犯了这种原则性错误之后,也会在他这里受到严厉的惩罚。
这种惩罚不仅有利于孟平回到楚州后严肃军法,也为诸将往后的征战及战争善后工作竖立标准,相信经过这件事后,凡是大唐军队所到之地,不会再出现将士欺压百姓的情况。
孟平走后,李从璟与莫离就接下来的江淮战局做了一番严谨推演,虽然两人都精于此道,但半日的推演之后得出的结果仍是一片模糊,因为有一个重要前提是李从璟现在所不能掌握的,那就是徐知诰对待江淮战役的态度,淮南最终会对江淮之战投入多少后续力量不得而知。
随着孟平连败刘信、郭廷谓、马仁裕,濠州已平楚州半克,李从璟这边更是亲自击败李德诚拿下滁州,侍卫亲军主力已然进军扬州,偏师更是在攻略四周州县,在最初攻打寿春不利之后,李从璟迅速作出的相应战局调整,连战连捷收获颇丰,使得眼下的江淮战局堪称形势一片大好。
若是江淮战局能照此维持下去,不出旬月,江北就将尽数落入大唐手中。但李从璟不敢掉以轻心,若是面对寻常对手也就罢了,但李从璟不会如此小觑徐知诰,以淮南积蓄多年的国力与徐知诰等金陵人物的风流,淮南虽然在楚地战事与江淮战事上失了先手,但也不至于满盘皆输毫无还手余地,李从璟在积极推进战事的同时,也在耐心等待吴国的反击。
事实证明,眼下的吴国的确不是原本历史上的后唐可以比拟,出人意料的情况在猝不及防之下就悄然来临。
出事的不是江淮战场,而是楚地战场。
得到消息之后,在与军中诸将召开军议之前,李从璟召集诸位幕僚,并及整个参谋处与军情处,在他下榻的府邸大堂中议事。
“湖南战场本有楚王楚兵相助,与淮南军作战王师主力,又是本朝最为精锐的殿前军,且无论是主帅赵王还是副帅符习,都不是庸碌无为之辈,依照战前朝廷定下的论调,湖南战场只要不败就是大胜,在这种情况下王师竟然被淮南军打得一败涂地,几乎要退守王师入楚之前楚军龟缩的朗州一带,实在有些让人难以接受。”
桑维翰在向众人读完军报之后,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作为总结。
楚地战事的经过是这样的:王师汇合楚军在朗州(常德)大败吴军之后,乘胜追击兵锋直指益阳,战前李从荣与楚王马希声都认为益阳是两军决战之地,益阳胜败是楚地战场胜负的关键手,所以在殿前军近乎马不停蹄突袭益阳,并且经过一番说得过去的激战夺城成功之后,王师与楚军都有些自大松懈,尤其在连续进攻湘阴得手之后,军中自满情绪滋生,很是不将吴军放在眼里。
之后王师与楚军南下长沙、北上岳州,希望一鼓作气底定楚地战事,但就是在这个时候,兵锋冒进的王师与楚军在桥口镇遭遇吴军四面合围被重创。桥口镇惨败后,湘阴也没守住,一退再退的王师最后不仅连益阳都丢了,更是被打回了朗州境内。
湖南战事概括起来并不复杂,吴军的战略布置,无非就是示敌以弱诱敌深入,而后合围聚歼的套路,但身在局中的人没有局外人的上帝视角,看似平常的套路其实有巨大玄机,要将套路完成也并非一件易事。
“湖南战事的转折点看似在桥口镇一役,实则王师在益阳之役后就已经落入吴军圈套,到了桥口镇则已经完全深入吴军口袋,想出都出不来了。”
莫离走到舆图之前,指着楚地地形对众人解说楚地战事,“楚地地形,北低南高,北面以洞庭湖为核心,四面地势平坦,南面以梅山为支柱,多是山高林深之所在。梅山南北突出,最北端连接洞庭湖南部,两地狭窄处仅百里左右,而在这狭窄处便是益阳、沅江两城,将洞庭湖东西平地分为两块。”
“益阳、沅江之东,北到岳阳南到长沙,数百里平坦之地,直到东面天岳山为界,天岳山之东,便是淮南地界。以山湖为依,西益阳、北岳州、南长沙,正好形成口袋地形,王师与楚军过益阳向东,正好落入吴军布置的口袋之内。”
西益阳、北岳州、南长沙,三点连线构成一个三角形,益阳、沅江便是这个三角形的西边节点,唐军与楚军攻占益阳继续东进,则进入了三角形内部。
莫离继续道:“吴军益阳之败,自然是有意为之,彼者让出益阳、沅江,便是将口袋向王师与楚军张开,王师与楚军进入口袋之后,继续东进夺下湘阴,也就落入吴军的口袋阵中,吴军封住口袋口子了,王师此时想出都出不来,随即有桥口镇之败,也就不可避免。”
战事解说到此处,战况也就不难想象,徐知诰的整个战略布置也水落石出。吴军在益阳诈败之后,装作仓惶的样子向东退却,等唐军与楚军进一步攻下湘阴深入口袋阵,吴军主力趁机迂回,因为攻占了楚地大半壁的关系,一部兵力得以从梅山南侧绕行到益阳之西,奇袭益阳封住口袋,其它兵力则从岳州、长沙进击,包括事先埋伏在桥口镇四面隐蔽处的伏兵尽数出动,成功在桥口镇围住了唐军与楚军,并将其击败。
不难想象,徐知诰如此大的手笔,一定打的是将唐军与楚军在桥口镇一口吃下的主意,毕竟吴军在楚地有十多万将士,对付加起来不过其半数的唐军与楚军,有这个想法并非痴人说梦。也亏得是殿前军战力强悍,才能突破重重围困,尤其是突破吴军在益阳的封锁,这才侥幸成功退回朗州地界,否则莫说兵败,全军覆没是必然之事。
殿前军虽然尽皆精锐,无论是将士素质还是军备水平,都要超过吴军,但此战还是差些被打得损伤殆尽,可见沙场征战不是两人决斗,战略战术永远不会过时,若非如此,后世某党怎能在政府军的一次次围剿下成功壮大?
“桥口镇惨败,王师伤亡惨重,楚军更是近乎崩溃,突围成功后,与准备北伐岳州的偏师共同据守湘阴,却被两面夹击以至再败,最后益阳之战则完全是突围性质,此役大战三场小战数十,战后楚军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东征兵马只剩下数千人,算是勉强保住了一些种子,王师将士也折损小半,短期内莫说反守为攻,能抵挡住吴军进攻都殊为不易。”
王朴总结性评说一番,面色难看,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殿前军耗费了朝廷与李从璟太多心血,这一役的折损若是用钱财来衡量,那是根本不敢想都会让人心疼到抽搐的天文数字,“殿前军撤退突围时丢失的辎重太多,战死的将士也不少,这些军备兵器落入吴军手中,无疑会让被战火淬炼过的吴军战力,提升很大一个台阶,楚地战场若是不做出大的调整,只怕难以为继。”
从会议开始李从璟就坐在案桌后一言不发,一直沉默到现在,王师的这场惨败让他一时半刻难以消受,战局的溃败、已得城池土地的流逝还是其次,将士伤亡与军备损耗才是真正让他心痛的地方,此时的李从璟说是心头在滴血,那是再恰如其分不过。
“胜败乃兵家常事,这世上哪有只胜不败的军队,你我的对手是人又不是猪,就算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几口,何况是号称‘衣冠南渡’后人杰如过江之鲤的淮南。”李从璟见堂中气氛沉闷,大气的挥了挥手,语调一如既往铿锵,“战争只要还未结束,胜负就还未到来,赢到最后的才是赢家,诸位如此沉闷,让孤王不喜!”
堂中诸人见李从璟这般表态,纷纷出声言语表达誓要击败吴国的决心,也是因为李从璟积威深重,气氛很快就扭转过来。
本来在寿春主持战事,恰好到滁州来办一件差事的莫离,在小案后挥扇微笑,这位风度翩翩的白袍才子,这些年愈发显得高深莫测,像极了演绎中宠辱不惊胜败不馁的孔明,“要说淮南俊才,楚地之战中的确冒出了一批青年俊彦,不过这些可以容后再议,眼下还是要为楚地之战拿出对策来才是。”
楚地之战李从璟鞭长莫及,本身也不是由他主持,按理说本不该他分心才是,但李从璟麾下既然有参谋处这样一个存在,而且他本身又是兵马元帅,为楚地战争谋划一番也是分内之事。
李从璟方才沉默许久并不都是在为楚地战争痛心,他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楚地战报向来是一式两份,一份送到洛阳一份送到他这里来,所以此时他的谋划并不比李嗣源晚,有军情处各点接连成线直通洛阳的飞鸽传书网,他的策略也能及时传递到洛阳,“楚地战事糜烂,非用重药不能救疾,符习年老精力不济,该由年轻气壮者替之,孤王之意,就让郭威去湖南好了。”
众人闻言莫不神色凛然,王师在楚地征战失利损兵折将,这个责任当然得有人来担,李从荣是未经战事去楚地历练的皇子,加之战事本身也未结束,这个锅当然不能由他来背,各位领兵助战的节度使则是分量不足,所以副帅符习就成了为此战负责的不二之选。这也怨不得旁人,符习身为副帅没有打好楚地之战,负责是理所应当之事。
李从璟继续道:“王师在楚地折损颇大,需得补充兵马以充实战力提升士气,两川如今四边稳固州县守备已齐,李从璋该从西川离身了,就让他率领部曲赶往楚地参与此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