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律平的安抚并没有起到作用,耶律德光几乎要跳将起来,愤怒与羞恼使得他脸红如血,青筋暴突,看起来如同发狂的猛兽,格外狰狞可怖,他咆哮道:“他以为他是谁?他凭什么左右契丹局势,凭什么搅弄契丹风云,凭什么对我一招手,我就要像一条狗一样吐着舌头跑过去?他凭什么?!”
耶律德光的怒吼声响震房梁,似乎要掀翻屋顶,他在屋中来回转腾,张牙舞爪,暴跳如雷。
述律平安静的望着他,泪水早已打湿脸庞,花了妆扮。
良久,耶律德光仿佛泄气的皮球一般坐了回去,颓然无语。低头默然了半晌,他抬起头来,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向述律平赔罪道:“让母后受惊了,都是我的错。”
述律平摇摇头。
“他要我何时去见他?”耶律德光平静的问。
“明日。”
耶律德光点点头,“母后安歇,我去准备了。”
再度起身的耶律德光,又恢复了平日里稳如泰山的风貌,神色平静、眉宇含威、脚步沉稳,风吹不乱,雷打不动,比君王更君王。
怔怔望着耶律德光的背影消失在门外,述律平久久未动。天色渐渐暗淡下来,屋中寂静无声,角落里的黑暗渐渐蔓延,将要包裹整间屋子,而身在其中的人是那样渺小,对一切都束手无策。
也不知过了多久,灰暗深处,响起一声叹息。
……
仙州是黄龙府南部重镇,东南两面毗邻长岭府,西面毗邻辽东——如今那是大唐辖境,州城距离三面边界都不过数十里。
仙州城西南三十里开外,有一座驿站,乃是耶律德光入主黄龙府后新建,规模不小,可容人数十,驿站中常备马匹十余,以备传递机要信函,供往来人员替换。
驿站前的大道外是一片平地,平地边缘有一条小河,河边有一简陋竹亭,约莫是年岁已久的缘故,显得有些残破,只不过因为充当渡口的缘故,平日里颇有人员往来,倒是干净得很。
前几日下过一场大雪,野外积雪消融未尽,道上的积雪被人为扫向两边,堆在道旁。打官道上经过的零星行人,大多会被此时道旁的一群骏马吸引注意,即便是在战争时期,这样的骏马也难得一见,更何况如今是太平之时,那些马辔装饰无一不彰显出极端的贵气,而肃立马旁的甲士则浑身铁血之色,让人望而生畏。
摆渡人今日将船靠岸的地点挪离了竹亭,因为竹亭已经被一群衣着显贵的人占据,虽然亭中人无意驱赶他们,他们却没胆子靠近,本能的逼开那些如在云端的人物。一些要渡河的人虽然硬着头皮穿过平地,却也是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那些在平地上站立的甲士。
也有行人禁不住好奇:看这些甲士装扮,与平日里见到的契丹人明显不一样,他们是什么来头?等他们用疑惑的目光回望驿站时,却更加不解了: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契丹人,今日全都不见了踪影!
此时在竹亭中停留的权贵只有四人,都在观望四周风景,无不是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不消如何仔细观望,便能发现这是三男一女,但若是稍细致看了,便会禁不住惊叹:郎君好风采,娘子真绝色!
当中一个俊朗非凡的人物,目光不知何时落在了渡河的船家身上,他不无倾羡的念道:“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风雨任平生……有道是多少古今兴废事,尽入渔樵闲话,如此生活,鲜有大忧虑,也不失惬意,叫人羡慕。”
“殿下这几句诗作得真是不错。”旁边一个白袍俊逸摇着折扇,一脸微笑,“此情此景,的确是悠闲自得,让人神往,待到来日天下定了,离定也要‘斜阳竹亭一壶酒,笑谈天下与诸侯’!”
先前说话的俊朗人物哈哈大笑,此时野外的景致,正是半山半雪的时候,他转头对另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道:“莫神机倒真是风流倜傥,那些被他算计过的人物要是听了他这番话,知道他们日后只能成为他口中的‘笑谈’,只怕是要气得吐血。”
书生模样的人目光随和道:“跟随殿下多年,江山如画千书看得不算少了,若真到了天下无事的时候,千书只愿结庐而居,日温诗书一卷,聊作闲词两首,便觉足矣。”
“都是文人雅士啊,这骚客劲真没辱没了李杜风流。”俊朗人物调笑两句,见独在一旁的那位有着倾城之颜的女子不仅一直没说话,便是连看也没看他们,遂对她大声道:“桃大当家彼时想做甚么?”
女子理也不理这些骚客,只顾留恋雪下清河。那俊朗人物也不介意,反倒是靠了过来,挤在女子身旁对她耳语道:“莫不是桃大当家到了那时,只想生几个大胖小子……这才不愿说给我们听?我……”
他话没说完,已叫女子一膝盖顶在肚子上,要不是他闪得快,这竹亭中少不得要多只虾米了。见他吃了暗亏,旁边那两个俊逸拼命忍着笑意,模样格外惹人发笑。
不等俊朗人物多说什么,亭外有名甲士快步而来,“禀报殿下,人来了!”
亭中诸人向官道看了一眼,不远处一支骑队正飞奔而来,那当先一人虎背熊腰,不是耶律德光是谁?
第655章 谋国数载弹指间(上)
“诸位,且归驿站。”李从璟朝大道上望了一眼,瞧见了耶律德光,眼中含笑对众人坐了一个请的手势,当先往驿站行去,莫离、杜千书、桃夭夭紧随其后。
耶律德光带的人并不多,左右不能在此对李从璟如何,带的人多了反倒显得势弱,如今尚且还在自家地盘,若都要带上千军万马,他日岂非不敢入大唐与李从璟一见?他当然不会在气势上落了下风。
远远望见李从璟等人进了驿站,耶律德光遂在驿站前停住马。高居马背之上,耶律德光睥睨左右,用契丹话呼喝道:“李从璟何在?”
话出口,却无人来应,场面上静的出奇,落针可闻,此情此景,倍显尴尬。耶律德光心中恼怒,不待发火,即已发现近旁一个契丹人也没有,肃立在前者,皆是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的唐人甲士。
耶律德光望着驿站大门,心头不舒服到了极点,好在四周并无血腥味与交战痕迹,此处的契丹人应该没有被屠戮,怕是接到了某项命令撤离——不消说,这个命令,黄龙府除了他本人,只有述律平能下。谁叫他来的急,倒是没有向述律平询问此中细节。
耶律德光索性不再多问,下马就朝驿站中闯,孰料那肃立门前的唐军甲士,竟是伸手拦住了他,脸上挂着不可侵犯的神色,冷声喝问:“来者何人?”
耶律德光大感受辱,黄龙府本是他的辖地,李从璟来者是客,如今竟是这般反客为主之态,怎能让人不恼?他耶律德光来此,竟然还要被阻拦盘问!他身后的亲卫顿时怒不可遏,纷纷上前,欲要抽刀强闯。
这边厢,契丹战士抽刀动作刚出,唐军甲士同样横刀出鞘三分,双方剑拔弩张,谁也不肯让谁一分。
好在耶律德光也并非等闲之辈,他制止了亲卫的异动,稳住了心境,在门前冷声道:“堂堂大唐秦王,竟然也使这般小伎俩来恶心于我,不觉得跌份吗?”这话,他却是用汉话向门内说的。
孟松柏适时出现在门内,看了耶律德光一眼,“既是贵使来了,便请进来罢!”说着,侧身相让。
耶律德光不动神色迈步进门,他的亲卫也随之而来,孟松柏在前领路。直到后院,但见院中有一石桌,在桌前安坐的,不是李从璟却又是谁?耶律德光示意亲卫停步,自己走上前来,略一见礼,即道:“李从璟,好久不见!”
“耶律德光,别来无恙?”李从璟微笑回应,示意耶律德光入座,手上为对方倒上一盏茶,请耶律德光品鉴。
耶律德光既不担心茶水有异,也不跟李从璟客气,大马金刀落座,抄起茶碗浅饮一口,算是全了礼节,随即不紧不慢道:“你倒是客气。”
“待客之道,理应如此。”李从璟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这是大契丹国黄龙府,在这里,我才是主人。”耶律德光看着李从璟,纠正他方才的话。
李从璟笑容不变,音调也没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耶律德光嗤笑一声,“阁下的胃口倒是大得很,却也不怕撑破了肚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