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他和李从璟两人谁也不可能真的信谁。
之后好不容易凭借攻伐剑州城之战,用部曲性命换来了重领大军的机会,玄武城外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形势看起来正一片大好的时候,李从璟又派他来成都打掩护,这看似是个立功的机会,但实际上危险指数高的离谱。
孟知祥是个什么人,石敬瑭还是有些了解的,那绝对是一只老狐狸,而且还是又臭又硬的老狐狸,若非立场相对,石敬瑭打心里不愿承认,其实孟知祥实在有枭雄之姿。
要从这个家伙手中捡到便宜,非得花费十二分的精力才有可能。
“三兄,孟老贼出城迎战,看似是为给你我下马威,然细思之,只怕大有文章。”石敬瑭拉着李从珂,对他低语道:“依我看,这老贼只怕已经看了出来,你我并非是作为大军前锋来的,如若不然他岂会轻易出城与你我交战?”
“你是说老贼已知你我二人是为拖住成都,为东阳争取时间而来?”李从珂不禁有些惊讶,眼见石敬瑭点头,不免咋舌道:“那该如何是好?成都一马平川之地,老贼若是铁了心,要遣兵马救援东阳,有的是路走,你我只怕拦不住他!”
“为今之计,只有三条,若能都做到,三日的时间未必不能拖延住!”石敬瑭盯着李从珂,神色很是严肃,“其一,不能叫东阳的信使靠近成都,让老贼知晓东阳又多了我军援兵;其二,不能叫成都的信使去到东阳,道理是一样的;其三,若是老贼遣兵马去救援东阳,你我需得在路上都给拖住。”
“前两条都好说,成都虽然是一马平川,但只要把将士们分散出去,千百将士编织成网,些许信使难成漏网之鱼。难在第三条,若是成都的兵马要去东阳,只怕你我撒下的网经不住他们的撕扯,必会被贼军冲破!”李从珂道。
“有一个办法。”石敬瑭目露狠色,命军使拿来地图,在石敬瑭面前,就在泥土地面铺开,指着上面一点说道:“成都距离东阳六七十里,而此三处位于成都与东阳之间,占据要道,俯瞰方圆数十里之地,互相之间相距也不过一二十里地,若你我将兵马屯驻于这三处,则无论成都兵马走哪个方向,都能及时支援。”
“这……”李从珂沉吟半晌,颇有顾虑,“你我如此分兵,虽能监视各方,但各处力量未免薄弱,若是孟老贼派遣精锐兵马数千,强行突围,只怕各处士卒未必能拖到临近兵马赶到……”
“拖不住也得拖住,就算将士死绝,也不能让贼军过境——这就需得三兄严令部曲、以身作则了。”石敬瑭紧紧盯着李从珂,眼中煽闪动的光芒仿佛是在逼问对方,是否能够做到这一点。
李从珂有些讪讪,“这可是在玩命……”
“玩命总比没命好。”石敬瑭道,牙关紧咬,“大帅的军法,你不会不知,若是耽误了大事,少不得你我脑袋搬家。”
说到这,石敬瑭深吸了口气,饶有深意道:“玄武会战时,君子都以三千骑,在龙门山中拖住三万贼军十二个时辰。今日之事,若论凶险,尚且比不上当时,你我二人难不成连林雄那小子都比不上?”
言尽于此,李从珂不好再推辞,遂慷慨激昂道:“伐蜀乃是大业,如今大胜在即,某虽没甚能耐,却也不可让朝廷蒙羞,便是拼了这把老骨头,也没甚好说的!”
当即两人合计半晌,约定了诸番细节,这便将兵马聚集起来,除却撒网的百千骑,余部分成三股,一部由石敬瑭统领,一部由李从珂统领,一部由石重贵与李从珂心腹部将执掌,分作三处去了。
与石敬瑭作别之后,李从珂望着对方远去的背影,沉吟了半晌。
随行参赞军机的李专美,就在李从珂身侧,他阴沉沉道:“这场仗可不好打,三日之后少不得死伤千百部卒,石敬瑭这番是发了狠心了,这样狠辣的计策也能想得出来。”
“他这是被大帅逼得太狠了,别无选择。”李从珂冷哼一声,“你且瞧着,伐蜀之战结束,诸部将士都有莫大功劳不说,军力也必定更上层楼,唯独护国、保义两军,没的剩不下多少人了。”
“将军不是早就打算去禁军任职么,藩镇军没了也就没了罢,只希望以这数千将士性命的代价,能为将军在禁军谋个好出身。”李专美低着嗓音道。
李从珂冷笑不迭,“你当真以为禁军的都指挥使是什么美差?藩镇是诸侯,手握一方军政大权,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与之相比,禁军将领算什么?提鞋都不配的东西!”
说罢,啐了一口,骂道:“这狗日的!”忿忿不平,也不知在骂什么,亦或者在骂谁。
打马转身,招呼部曲开赴约定地点,李从珂还有话说,“石敬瑭向来自诩精明,那便让他精明好了,他不是小觑某家么,某家不妨表现得更差劲些,某家就不信他忍得住,到时候有什么劫难也是他首当其中。他娘的,直娘贼,呸!”
这场战争从一开始,便和李从珂预想中的不一样,泼天大功没了着落,位比郭崇韬的事后显赫也成了空想,如今更是连家当都要赔进去,落得个人家得志自身落魄的下场,李从珂怎么想都为自己感到不值。
好不容易发泄完怒火和憋屈,李从珂长叹一声,还得将注意力放在当下,先全力渡过眼前的险难再说。
……
兵法之道,实者虚之,虚者实之,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能而示之不能。
白日里孟知祥虽然领兵在城外击了李从珂、石敬瑭一阵,取得了振奋人心的效果,但离开城头回到帅府,孟知祥还是陷入了苦思之中。
他思索的,是李从璟派遣李从珂、石敬瑭来成都的用意。
作为大军先锋?这个说法孟知祥压根儿就不信。
李从珂、石敬瑭在城外虽有多番做派,状似在为主力攻城铺路,但这却瞒不过孟知祥,最明显的疑问在于,王师主力还是集结在新都。
虽然新都距离成都只有五十里,急行军一日即到,但这不是距离的问题,而是静与动的差别。王师主力动与不动,那是天壤之别。
“若是贼军往成都进犯,则其意在成都,若其往东阳进犯,则其意在东阳,偏偏贼军不动,那他们的意图到底在哪里?”孟知祥想不透彻。
“东阳战事已起,按说可以确定贼军有意先攻东阳。但事情当真如此简单?”孟知祥暗暗摇头,“若是贼军意在假攻东阳,引成都相援,而在半路伏击成都救援东阳的兵马,那该如何?”
这是围城打援,这样的战例古往今来多不胜数,孟知祥不得不防。
“若是如此,城外的李从珂、石敬瑭所部作何解释?”孟知祥又想,“牵制成都兵马?”孟知祥摇摇头,这也不太可能,护国、保义两军的战力在王师中是垫底的,况且只有四千人,让他们来牵制成都,他们牵制得了么?
成都驻军虽然不多了,但却也有勇将悍卒,若是孟知祥愿意,要吃下护国、保义两军并非难事——至少可以将其击溃。
“如此说来,李从珂、石敬瑭所部,应该只是李从璟投放的诱饵,目的就在引诱我军兵马出战。”孟知祥闭上眼,靠在背靠上凝神细思,“听闻禁军多精骑,若是我等与之激战于野,贼军大有可能奔而袭之!”
当日苦思无果,城门守将来报,贼军离了成都城,分作三股,去了三处地方驻扎。到得第二日,东阳的战报到了。孟知祥接到战报,快速浏览一遍,就将战报放下。
东阳要递送战报给成都,有的是手段,李从珂、石敬瑭自以为周密的布置,并不能起到应有的作用。
“贼军势大,东阳危急。”孟知祥再度闭上眼,“李从璟这是在逼我速救东阳啊!若是东阳丢失,成都恐怕也难以保全,如之奈何?”
“李从珂、石敬瑭撤离成都,在成都、东阳之间布下大网,摆明了是要拦截我成都救援东阳的兵马,难道李从璟果真打算让这两人牵制我成都,而率先攻下东阳城?”孟知祥觉得眉心有些疼痛。
“平心而论,攻下东阳,才是攻下成都的保障,李从璟倒是有可能这般做。”孟知祥继续深思,“然则若是中了李从璟的圈套,成都可就万劫不复了。”
孟知祥越想越纠结,最后恼得一拳重重打在案几上。
若是他能准确知晓新都王师的踪迹,能探知方圆百里的一切敌我动静,也就不至于这般被动了,然则成都的斥候、探子,与王师的斥候早就展开了角逐,李从璟的军情处更是大展手段,最终使得孟知祥事先在各地埋下的斥候棋子,一一损失,完全没有发挥到应有的作用,以至于他现在根本不能掌握“敌巢”的动静。
当然,李从璟也未必能知晓成都的动静。
但这场战争,作为进攻方且军力庞大的李从璟,才是手握主动权的那个,成都本就被动,又不能掌握多的情报,谋划作战自然就极为艰难。
“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东阳危急,而没有作为么?”孟知祥问自己,随即又否定了这个想法,“若是胡乱动作,起到了适得其反的效果,才是自陷危境。”
“不成!”孟知祥忽然惊起,“不能再等下去,无论如何,需得投石问路,且先遣一部兵马,做出援救东阳的样子,看那李从璟如何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