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璟看了桑维翰一眼,未及说话,王朴问道:“康文通投敌,对武信军损失、打击必定甚大,不知之后情况如何?”
李从璟道:“随康文通出城的,有名史彦超者,乃演武院学员,眼见康文通卖国之举,大为震怒,愤而挺槊,于乱军中挥马前驱,逆击贼军,将康文通斩于马下,携其首级而还!”
说罢,李从璟闭目长吸一口气,似在体味当时战况之乱,壮士奋躯杀贼之勇,半晌,睁开眼继续道:“如是,武信军虽损失部分将士,而士气并未下降太多,加之夏鲁奇亲身陷阵,杀敌不退,故而城池堪堪守住。”
众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此间凶险,便是听闻,也觉得骇人,更不用说身在局中者,当时情况可谓危急万分,正因如此,众人极为佩服史彦超的勇武、夏鲁奇的坚韧。
桑维翰当先击节赞叹:“史彦超?真我大唐猛士也!”
杜千书脸色通红,“未坠了演武院的名声!”
莫离啪的一声打开折扇,摇了两摇,道:“有夏鲁奇为帅,史彦超为将,遂州暂且无虞,当此危难之际,猛将横空出世,是天佑我大唐!”这番话意在稳定人心,实则,遂州战况不容乐观。
李从璟扯了缰绳,策马前行,“传孤军令,加紧行军,早日赶赴剑州!”
传令兵应诺一声,自去传令不提。当日,禁军出大散关。
在李从璟率军进入剑阁前,有两支人马,先后汇入了大军队列中。
这两支人马,由两个刺史带领——阶州刺史王宏贽、泸州刺史冯晖,两人所带兵马,李从璟将其编入后军,为大军看管辎重。
禁军驶过剑门关前后,李从璟专门去查看了永定关、剑门七寨,这些地方仍旧残留着静难军与敌鏖战的痕迹,关寨内外,墙上的被火熏黑的礁石,被砍出凹痕、缺口的砖石,砖缝间的血迹,都清晰得很,犹可想象当时战况的激烈。
若非有军情处地图提供的偏道,这剑门关的战事,无疑会惨烈更多。更有甚者,不会这般轻易将剑门拿下。
李从璟看望过李绍城留在这里的伤员,抚慰一番,便去了一座墓园。
之所以是墓园,而不是陵园,乃是因为两川战事未结,陵园还来不及修建。
这座墓园,非是军士之墓,而是军情处身亡者之墓。当时,赵象爻携带两川地图奔逃,后有大量追兵尾随,进入大小剑山后,因伤员不少、山道难行,众人奔逃不及,随行锐士遂分成数批,以一两人为一组,自愿留下断后,用血肉之躯为地图送出争取片刻时间。
随赵象爻从初始地离开的五十来名锐士,只有四人活着走出了剑门,生还者,真真切切的十不余一。
“赵胜云、二虎子……”李从璟从墓碑前走过,默念着墓碑上的名字,听着赵象爻在身旁讲述当时的情景,如感大小剑山都压在了肩上,无比沉重。
山风拂面,风声如英灵的诉说声。
“大唐帝国如今也染上了我赵胜云的鲜血!”赵胜云在呐喊。
“好似你便还记得娘胎的气味一样!”二虎子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在笑。
碧空如洗,李从璟抬起头,仿佛看到了战死在阆州城长街上的姚洪,他许下誓愿:“来世再为唐人!”
他又好似看见了在乱军中奔驰的史彦超,驱马挺槊,将康文通斩落马下,吐一口血水,骂道:“耻与贼相识,不与寇同生!”
李从璟闭上眼,良久,沉声道:“他们,都是大唐的脊梁!”
……
从墓园离开,尚未出剑阁,李从璟接到一封信报,展开书信,他心中一沉。
纸张一半被鲜血浸透,只一行字,字迹潦草,却笔力千钧,由此可以想象当时情况的紧迫。
信中内容,言及剑州之战。
……
注:康文通的确是投降了李仁罕。后来遂州战局,发展到“兵尽食穷”的地步。
第558章 耻与贼相识,不与寇同生(四)
李绍城攻克剑门关,继而攻下剑门县后,短暂停留一阵,待李从珂、石敬瑭等率领各自镇军赶上来会师,即向剑州州治普安行军,意图一举夺得剑州城,为朝廷大军打造出一个稳固的伐蜀桥头堡,彻底站稳脚跟。
是日,静难军、护国军、保义军抵达剑州城北,已是黄昏时分,大军遂于北山下扎营,当日夜里,李绍城、李从珂、石敬瑭聚首商议,预备次日天明,即行攻打剑州城,并议定,静难军稍作休整,以护国军、保义军为攻城先锋。
而在这前一日,在一座名为来苏村的地方,一支刚集结完毕的军队,约莫千余人,偃旗息鼓,悄然出发,取了小道,直扑剑州。李绍城等抵达北山当日,天黑前,这支军队赶到剑州左近,瞧见了北山下的唐军大营,这支军队并未着急进城,或许有其他动作,而是就地隐藏了下来。
这支军队,隶属西川军,领头的两名将领,一为西川牙内指挥使庞福诚,一为昭信指挥使谢锽,军队原本屯驻来苏村,并无要紧军务,两人闻听了剑门关失守的消息后,震惊之余,商量着,若是让唐军进一步攻下剑州,只怕两川危急,因而不等请示军令,便带了部属,来支援剑州城。
庞福诚、谢锽两人,带了几名亲卫,抹黑靠近北山,观察山下唐军营地,但见营盘十来里,灯火辉煌,如星海倒挂地面,其间甲士往来巡逻,人影幢幢,白色军帐密集如林,简直就是一座简易城池。
庞福诚与谢锽面面相觑,虽是黑夜,也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忌惮之色,前者率先开口道:“唐军势大,少说不下万人,我军不过千余,便是你我将士勇悍精锐,以一当十,却也是远远不够。而今天黑,敌不见我,我不见敌,将士们还不知晓对方兵力如此雄厚,一旦到了白日,察觉到敌军十倍于我,怕是你我部曲,皆要逃散而去,一个也剩不下!待到那时,休说救援剑州,你我更是难当罪责!形势如此,进退皆难,如何区处,老兄有何打算?”
谢锽沉着脸说道:“早先,你我闻听剑门关失手,未及请示军令,便率兵而来,所图为何?不过是救援剑州,以求保得两川罢了!彼时,你我便没料想到,敌军必然势大,而我等兵少,寡不敌众么?之所以来,便是抱定了不成功便成仁的决心!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岂有临阵脱逃之理?”
庞福诚心头凛然,道:“老兄这话,正合我意。先前,郭公率我等伐蜀,未及三月而灭国,何等丰功伟业,结果如何?唐廷之上,君王昏聩,奸佞密布,郭公一心为国,立旷古烁今之功,朝廷不闻不问,竟然密令杀之,使得一代功臣,死于宦官之手!此等冤屈,更古未有!今,我等为朝廷戍守两川,不说有功劳,起码有苦劳,朝廷非但不遣送我等家属入蜀,反而兴兵来伐,却是何等道理!如此刻薄寡义、黑白不分的朝廷,不效忠也罢!今日,你我至此,有进无退,有死无生!”
谢锽闻言,分外感动,言道:“好,今日你我同心同德,便是火坑也跳得,怕他个鸟!”豪言壮语一番,将话题回到实际问题上来,“眼下唐军立足未稳,还不知我等已到,你我正好趁着今夜,先去劫营,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一者,让对方损兵折将,二者,却也叫这些唐军,不敢轻视我等!”
庞福诚抚掌称好,振奋道:“老兄此言,正合我意。然则敌众我寡,却是不好一味蛮干。以某之见,当用疑兵计,劫营之时,应大造声势,前后夹击,好叫对方以为我有千军万马,若是能将对方吓退,正好保住剑州!”
谢锽喜道:“贤弟此计甚妙,正该如此!如是,你攻敌前,我攻敌后,可好?”
“好,便就此决定!”
……
一场战争,谁也不知将有多少无名小卒,会立下怎样的功勋,又会如何改变本就没有定论的局势,会如何扬名立万成就功业,也不知会有多少成名已久的大将,在扑所迷离的战场上,痛失好局,饮恨千古,成为他人向上攀爬的垫脚石。
在这片战场上,没有人是主宰,大争之世,任何人都能投入到你死我活的争夺中去,然而,十万众对功业趋之若鹜,却并非人人都有机会,也非人人都有运气,兼得机会与运气的人,必会趁势而起。
当日夜,李绍城已经睡着,忽的被一阵喧嚣惊醒,下得塌来,静听声音很大,山呼海啸一般,这让他的惊得一身冷汗,拿了横刀,到帐口呼唤亲卫,“何事喧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