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从璟不打算跟齐己谈佛法、论机锋,然而这却是冯道、李琪这种士大夫乐意做的事,前者跟三人坐了一会儿,由着他们煮茶论道、谈诗论景,自己就打算离开。
未出寺院,瞧见一人,薄罗衫子金泥缝、连枝花样绣罗襦,在小道旁悄然而立,拿一双幽怨的剪水眸子远远望着他,欲语还休。
第542章 识得洛阳风与月,成就帝国军与政(二)
李从璟颇为惊异,走向这位尊贵位在整个帝国前列,却只是寻常富贵人家妆扮的女子,“姐,你怎会在此?”
李永宁嗔了眼前的英俊郎君一眼,“我如何便不能在这里了?”
闻言,李从璟有些讪然,石敬瑭虽说驻军陕州,不用问,李永宁必是不会跟去的,两人就差分家了,然而李从璟的意思,却是问她怎会在白马寺里,不过较起真来,这也是一句无用的话。
见李从璟被噎的说不出话来,李永宁于心不忍,又觉得有趣,扑哧笑出声来,秀美的丹凤眼飞在李从璟脸上,话一出口又不知怎的带上了些幽怨、责怪的语气,“回了洛阳这么久,也不说去看看姐,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姐吗?”
“姐,这可是冤枉之词啊,前两日进宫给母妃问安之时,还见过的……”李从璟觉得很冤屈,话一出口,接触到李永宁那双仿佛有着一片海洋哀色的眸子,就莫名觉得委屈的还是对方,立马换了要说出口的话,“近来公务繁忙,元帅府方立,又忙着禁军整编……姐,我知错了,赶明儿就去看你!”
李永宁偏过头去,轻声道:“谁要跟你争个对错了……”
千言万语,难以启齿,言不达意真是叫人恨透了自己。
李从璟挠挠头,和李永宁沿着山寺的小道缓行。五月初的天气,正是山风解人意的时候,拂面而过,让人倍觉舒适。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站在视野开阔处,可见山间梨花处处,远望洛阳城,街坊纵横,虽说繁华,却也如同牢笼。
“梨花淡白柳深青,柳絮飞时花满城。惆怅东栏一株雪,人生得看几清明。”李永宁慢悠悠念了一首七言,拢了拢耳边的丝发,气态恬静淡雅,对身旁的李从璟道:“可还记得这首诗?”
李从璟自然记得,这是他年少时剽窃的苏轼大作,却是不知何时被李永宁听了去,当下笑道:“论及典籍诗书的功底,姐你可是自小就比我厉害。”
“那又如何?”李永宁瞥了李从璟一眼,心想那还不是因为你小时候除了练武就是苦读,我一个女儿家总不能去舞枪弄棒,除却钻研些典籍诗书,还能拿什么去跟你说话,随即笑了笑,道:“可这首诗的出处,我却一直未曾找到呢。”
你当然找不到,李从璟心想,嘴上道:“打小姐就喜欢诗书,这些年除却读书习字,姐还做些什么?”
李永宁俏丽的鼻尖微微上扬,“吃斋念佛。”
李从璟:“……”
府上还有许多事务,李从璟今日要做的事尚有一大堆,他有安排每日工作的习惯,甚少耽搁过,方才丢下冯道、李琪跟齐己,也有急着回去处理公务的原因。拾级而下,李从璟走在前面,总觉得身旁的李永宁脚步轻缓,他一次次有意减缓速度,仍是不能与李永宁并肩而行。
回过头,李从璟笑着对李永宁道:“前些时候我看见有不少人在洛河泛舟,姐若是觉得平日烦闷,也可去游玩一番,换种观景的方式,或许能看见许多不同的景致。”
李永宁少女般撅了撅嘴,“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呢!”
李从璟一阵汗颜,心想自己之前是有多不小心,无意间念出口多少大师的作品,这李永宁又到底偷偷听走了多少?他甚至不无惶恐的猜想,若是李永宁嘴里的诗词被有心人装订成册,流传于世,只怕会成为诗词史上的一桩疑案……
见李从璟神情肃然,李永宁还以为自己害对方担心了,掩嘴咯咯笑了两声,用打趣的口吻补救道:“你犯不着担心,我可没那许多愁。”
她本以为这篇儿又会不动声色的翻过去,然而李从璟接下来的举动,却让她的芳心一阵大乱。
李从璟忽然停下脚步,抓过李永宁的手,认真地说道:“姐,春色阑珊,再不看就没了,不如我今日就陪你到处转转如何?”说罢,露出一个灿烂如孩童般的笑容,“轻易便服,混入百姓中,想必乐趣还如从前,就如此定了,姐,快些走罢!”
李从璟这个笑容似乎比阳光还要耀眼,落入李永宁眼中让她有些目眩,浅浅的单酒窝是如此熟悉,让她几乎以为坠入梦里。那些年,在两人都还是少男少女的时候,李永宁可没少见这个笑脸,只是现在回想起来,竟然恍若隔世。
李永宁被李从璟拉着快步下山,微风撩起发丝,路边梨花不断退去,她方才骤乱如麻的心,忽然间就安宁下来。眼前的世界如同回到十年前,一丝暖和笑意浮上她的脸庞,就再也不曾消散。
……
李从璟回到秦王府,已是入夜时分,上值的官吏都已散去,走进中庭碰到莫离,瞧见李从璟方才归来的模样,莫离甚为惊异,“殿下可是外出方归?”
“玩忽职守”的情况,对李从璟而言委实太过新鲜,将莫离的反应纳入眼底,李从璟心头滋味莫名,心想自己平日里是否太多勤政了,以至于稍有放松都被幕僚视为异象。
李从璟刚说了一句去洛水泛舟了一趟,莫离就大点其头表示赞许,“劳逸结合方是长久之道,看来殿下已有所悟,不用离再谏言了。”
李从璟:“……”
算不上劳累,李从璟准备去处理白日没有处理的事,莫离却提醒了他一件是时候解决的要事,“归义军在府上已然停留许久,殿下若是有暇,倒是该与之一见了。”
李从璟这才想起,前日管事跟自己说过,府上的草木近来不知为何,骤然多了许多断肢残叶。
敢在秦王府拿草木发泄怒气,而又不被寻常人发现的,自然只有剑子这个情商缺位的家伙,看来他已经有些举止失常了。
想来李从璟也觉得颇为对不住他,两人毕竟有些交情,再说人家跑了几千里到洛阳来,自己却一直不肯满足他小小的愿望,的确有些不近人情。然则拿草木出气这种事,未免太女子气了些,李从璟暗自腹诽。
“李从璟!”正在李从璟难得升起一丝愧疚之情时,一道人影从天而降,人未至面前,长剑的寒光已经显露无遗,那不是眉毛倒竖的剑子却又是谁,“战是不战,姑且给个痛快话!”
李从璟伸出手,孟松柏立即将横刀递上,他扭了扭脖子,露出几颗獠牙,“来,小娘们儿!”
剑子一怔,先是大喜,随即又大怒,咬牙切齿,目欲喷火,“你说谁小娘们儿?!”
“拿我府中草木出气,这种事非娘们儿不能为之,休得废话,今日就将你打回原形!”李从璟懒得废话,横刀一转,欺身而上。
剑子气得腮鼓如囊,怒叱一声,挥剑迎上。
丁黑从回廊中跑出来,看见战在一处的两人,愕然张了张嘴巴,随即立马击节而叹,“好刀法!”
……
半个时辰后,李从璟在屋中坐下,端上一碗茶,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归义军官吏,淡淡开口道:“曹义金遣两位到洛阳来,是要打探何事?”
两个归义军官吏互望一眼,忽而齐齐离座跪下,大拜而悲声道:“请殿下救我归义军!”
屋外,剑子握着长剑,站在一棵修剪的无可挑剔花树前,满面寒霜,腮帮因为呼吸气大而一鼓一瘪。
丁黑走到剑子身旁,讪讪道:“殿下的武艺,的确让我等自诩为剑客、刀客江湖人惭愧,然而这却不是评判出世剑与入世剑谁强谁弱的标准,殿下是个异数,不能以常理衡量。”
剑子转过头,狠狠瞪了丁黑一眼。
丁黑摸了摸脑袋,对方不领情,让他有些尴尬。